郭英德老師講《三國演義》（十八）：士人政治家的典型——說諸葛亮

士人政治家的典型——說諸葛亮（一）

文 | 郭英德

一、引子：士人政治家

毛宗崗在批評《三國演義》時，極力稱贊“三絕”：諸葛亮、關(guān)羽和曹操，其中，諸葛亮被認(rèn)為是“古今來賢相中第一奇人”（毛本《三國演義》卷首《讀三國志法》）。

我覺得，《三國志演義》中的諸葛亮形象，有一個突出的特點(diǎn)，即代表了中國古代士人的一種理想。 小說在塑造諸葛亮形象的時候，融入了非常濃厚的中國古代士人氣息——包括士人的政治理想、政治情操和生活態(tài)度。

94版《三國演義》·唐國強(qiáng)飾諸葛亮

諸葛亮之所以被歷代文人士大夫稱道，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僅是一位功勛蓋世的偉大的政治家，而且更是一位涂染著濃重的士人色彩的政治家。那么，作為一個士人政治家的典型，《三國志演義》小說中的諸葛亮有哪些主要特征呢？

二、士人的政治選擇：君臣契合，魚水恩深

擇主而事

中國古代士人心中最憧憬的政治理想，就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薄褒垙脑?，虎從風(fēng)”， 中國古代士人由衷地渴望風(fēng)云際遇，得到明君的重用，使他們在政治上得以大展宏圖。

在《三國志演義》小說中，諸葛亮還沒有出場，他弟弟先唱了一首楚歌，代他表明心跡：“鳳翱翔于萬里兮，無梧不棲；吾困守于一方兮，非主不依。自躬耕于隴畝兮，以待天時；聊寄傲于琴書兮，吟詠乎詩。逢明主于一朝兮，更有何遲；展經(jīng)綸于天下兮，開創(chuàng)镃基。救生靈于涂炭兮，到處平夷；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歸?！保ň戆恕缎嘛L(fēng)雪訪孔明》）

楚歌中最關(guān)鍵的一句是“非主不依”——不是我看得上的明主賢君，我就不愿為他效勞。如果遇到明主賢君，我就可以“展經(jīng)綸于天下”，“救生靈于涂炭”，“立功名于金石”。這正是中國古代士人政治家的抱負(fù)。

諸葛亮是很有才華的人，他常?！白员裙苤?、樂毅”，徐庶甚至認(rèn)為“管仲、樂毅不及此人也”（卷八《徐庶走薦諸葛亮》）。所以諸葛亮有著非常強(qiáng)烈的建功立業(yè)的政治理想。

在漢末群雄爭霸的時代里，諸葛亮雖然隱居南陽，躬耕壟畝，自己稱為“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dá)于諸侯”（《三國志·諸葛亮傳》），實際上他胸懷大志，抱經(jīng)天緯地之才，而且聲名遠(yuǎn)揚(yáng)。

諸葛亮

當(dāng)時，在諸葛亮隱居的南陽周邊，北邊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東邊是踞長江而窺天下的孫權(quán)，離南陽不遠(yuǎn)的荊州一帶則有漢宗室劉表，西南邊的西川有劉璋。這些諸侯都有相當(dāng)?shù)膭萘?，雄霸一方?/p>

我們不禁要問：在漢末群雄逐鹿、風(fēng)云際會的歷史條件下，有眾多的英雄豪杰崛地而起，諸葛亮為什么不選擇曹操，不選擇孫權(quán)，也不選擇劉表、劉璋，偏偏選擇了劉備？

我們還可以問：當(dāng)時真正有一統(tǒng)天下的勢力和能力的，恐怕得數(shù)曹操。從諸葛亮本身來說，他有一統(tǒng)天下的志向，他應(yīng)該選擇能夠一統(tǒng)天下的諸侯，但是他沒有選擇曹操，反而選擇劉備，這又是為什么？

因為諸葛亮有兩條明確的擇主標(biāo)準(zhǔn)： 第一，他所選擇的人主必須是具有雄才大略的明君。這是很重要的一條標(biāo)準(zhǔn)，如果是庸才，諸葛亮肯定不會選擇，所以他肯定不會選擇劉表，不會選擇劉璋。

第二條也很重要，諸葛亮在擇主時，特別想到這個人主必須能夠盡他之才，能夠充分發(fā)揮他的聰明才智，能夠把他作為委以重任的股肱，這樣的人主才是諸葛亮選擇的對象。尤其是這后一條，在根本上決定了諸葛亮的政治選擇。

《三國志》里記載，赤壁之戰(zhàn)前，諸葛亮出使東吳，東吳重臣張昭想推薦他侍奉孫權(quán)，諸葛亮說：“孫將軍可謂人主，然觀其度，能賢亮而不能盡亮，吾是以不留?！保ā吨T葛亮傳》注引《袁子》）

三國志（同文書局石印本）·蜀志·卷五·諸葛亮傳

諸葛亮認(rèn)為孫權(quán)的確是一位蓋世英雄，這沒問題，但是看他的度量，雖然能器重我諸葛亮，但是不能盡用我的才能，所以不選擇孫權(quán)。

的確，與孫策相比較，孫權(quán)只是守成之主，而不是創(chuàng)業(yè)之主，他怎么能讓諸葛亮真正實現(xiàn)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大志呢？

可見，諸葛亮認(rèn)為，他所選擇的主人不僅僅要看重他，不僅僅要禮賢下士，要求賢若渴，更重要的是，既然出山了，一定要干出最轟轟烈烈的事業(yè)，所以僅僅禮賢下士是不夠的，還應(yīng)該能夠盡他之才。

那么，什么樣的人主才能盡諸葛亮之才呢？

在曹操一方，人才濟(jì)濟(jì)，即使是佼佼英才，廁身其中，也很難顯示出他過人的才華，難得脫穎而出。

據(jù)《諸葛亮傳》注引《魏略》載，當(dāng)諸葛亮好友孟建思鄉(xiāng)心切，想要到中原求取功名的時候，諸葛亮曾經(jīng)勸阻他，說：“中國饒士大夫，遨游何必故鄉(xiāng)邪！”這是大實話。你瞧，像司馬懿這樣的不世人才，在曹操手下混了19年，不是也沒混出個名堂來嗎？而人生能有幾個19年？

同樣，孫權(quán)一方的人才也是非常充足的，并不缺人，甚至不缺統(tǒng)帥式的人才，如周瑜、魯肅、呂蒙、陸遜等等。

94版《三國演義》·洪宇宙飾周瑜

當(dāng)時，能夠稱為當(dāng)世英雄，又在人才資源上真正匱乏的，恰恰是劉備。相對曹操、孫權(quán)來說，劉備的人才觀念比較滯后，對人才一直不太重視。他一開始到處流竄，寄人籬下，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身邊缺乏真正能夠為他所用的人才，尤其是屬于智力方面的人才。他有關(guān)羽、張飛這兩個結(jié)拜兄弟，但在出謀劃策方面都不管用。好容易得到一個徐庶，幫他打上一陣勝仗，但是又被曹操給逼走了。

所以，劉備兵不過千，流離失所，無處棲身，除了關(guān)羽、張飛兩位“哼哈二將”和趙云、糜竺等幾位忠心耿耿的戰(zhàn)將以外，在人才資源上一直極度匱乏。

諸葛亮看得非常清楚，正是劉備，才急需像他這樣的人才。劉備在群雄逐鹿時代的“劣勢”和“短處”，在諸葛亮擇主的慧眼中，反而成了“優(yōu)勢”和“長處”。

當(dāng)然，劉備一方也有先天的優(yōu)勢。這個優(yōu)勢首先是他姓劉，好歹是皇族，他可以打起劉姓的旗號來爭霸天下，不管這個旗號有多虛假，但畢竟是一桿旗子。曹操只是姓曹，孫權(quán)還是姓孫，而劉備畢竟是姓劉，相比較來看更為正統(tǒng)。另外，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是，在群雄逐鹿的局勢中，劉備以他的“大仁大義”道德品質(zhì)，贏得了百姓的擁戴，贏得了天下的口碑。

所以，諸葛亮選擇劉備，既看重劉備的皇族身份，也看重劉備特有的口碑。諸葛亮雖然隱居隆中，卻看得非常明白，真正能夠和曹操、孫權(quán)構(gòu)成一種競爭勢力的，不是袁術(shù)，不是袁紹，更不是劉表、劉璋，而是劉備。

劉備

當(dāng)然僅此還不夠。諸葛亮之所以在眾多諸侯中唯獨(dú)看中劉備，認(rèn)定只有劉備才是他一直等待的有道“明主”，不僅僅因為劉備姓劉，血統(tǒng)純正而得天獨(dú)厚，也不是因為他與劉備志同道合，有志于“興復(fù)漢室”，更不僅僅因為劉備“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fēng)”（《三國志·先主傳》）， 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劉備已經(jīng)陷入窮途末路、饑不擇食的境地，極其缺乏人才，非諸葛亮不可，這樣才可以真正地“盡”諸葛亮之才。

中國古代的士人，從孔子開始，就有一種求得“明主”、實現(xiàn)抱負(fù)的政治理想、政治期望?？鬃泳驼f：“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保ā墩撜Z》）這就是后人所說的：“學(xué)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p>

所以《三國志演義》以洋洋灑灑的篇幅，濃筆重墨地描寫了劉備“三顧茅廬”的故事，一方面固然表現(xiàn)了劉備求賢若渴、禮賢下士的君主風(fēng)范，更重要的是為諸葛亮自抬身價、擇主而事做足了文章。

與一般的和平年代不同，諸葛亮生活在一個非同尋常的動蕩年代。他既無法靠老輩子的“門蔭”、“世襲”，也無法靠科舉考試“鯉魚躍龍門”，走上仕途。他生活在亂世里。

“亂世出英雄”，三國時期是人才輩出的時代，也是非常重視人才的時代?！度龂狙萘x》講了許多選才、用才以至于爭才、搶才的故事，爭奪城池甚至都不如爭奪人才重要。曹操在攻下荊州后就說：“吾不喜得荊州，喜得異度（蒯越）也！”（卷九《劉玄德敗走江陵》）在這個時代里，一方面是君擇臣，另一方面是臣擇君，是一種雙向選擇。在這種雙向選擇中，可以顯露出一個人政治選擇的智慧。

諸葛亮在這些人才中是最杰出的，他不是坐等著別人來選他、用他，而是靜觀形勢，“非梧不棲”，主動地選擇“明主”，保持著一種在大一統(tǒng)的專制帝國建立以后士人喪失已久的“擇主而事”的權(quán)利。 士人一旦取得了這種“擇主而事”的權(quán)利，就是獲得了政治生活中的自由。

為帝王師

中國古代文人的最高理想是“為帝王師”，即做帝王的老師。他在智慧上，在能力上，遠(yuǎn)遠(yuǎn)高出帝王，但是他不會去篡奪帝王的權(quán)力，而只會自我定位，做好輔弼的工作。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諸葛亮選擇了劉備，意味著他本身有讓劉備能夠選擇他、能夠認(rèn)可他的那種非同常人的厚重本錢。這種厚重的本錢，就是他的超人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洞察力。所以就有了 “隆中對策”。

“隆中對策”時，諸葛亮提出了一個高瞻遠(yuǎn)矚的政治策略。在漢末動蕩的年代里，他第一個看到了“三分天下”的歷史趨勢，這是很了不起的。當(dāng)然，從整個中國歷史的發(fā)展來說，“三分天下”并不符合歷史的發(fā)展，歷史的發(fā)展是要統(tǒng)一天下。但是在漢末特定的歷史時期，“三分天下”的確是不同凡響的政治策略。

對劉備來說，“隆中對策”所勾勒出來的政治前景，特別具有誘惑力。劉備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前景，所以諸葛亮給他描畫出的政治藍(lán)圖，一下子就把他給震住了，這令他對諸葛亮刮目相看，佩服得五體投地。劉備“三顧茅廬”，不僅僅請出了一位諸葛亮，而且請出了一個高明的政治策略、明晰的政治目標(biāo)。在這點(diǎn)上，諸葛亮堪稱“帝王師”！

對諸葛亮來說，當(dāng)劉備前來請他的時候，他一次、兩次、三次地推辭，不愿出山，最后好像是被迫出山了，這也是為了自尊其位，為成為“帝王師”作鋪墊。

諸葛亮的選擇是明智的。出山以后，劉備對他推心置腹，以誠相待，君臣投契，如魚得水，使他得以盡展雄才大略，縱橫捭閡，譜寫了可歌可泣的人生。

增像全圖三國演義(上海鴻文書局石印本)·十九卷

對于諸葛亮的出山，老百姓的看法和士人并不一樣。

古代士人認(rèn)為，諸葛亮能夠選擇劉備，這是君臣風(fēng)云際會，如魚得水。唐代詩人李白有一首詩，其中兩句道：“魚水三顧合，風(fēng)云四海生。”（《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昆弟》）因為有劉備的“三顧茅廬”，諸葛亮就如魚得水，從此以后就可以大展宏圖了。這是士人的解釋。

而老百姓不這么看。元雜劇《火燒新野》描寫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隆中對策”之后，劉備懇切地邀請諸葛亮出山，諸葛亮怎么也不愿意，堅持繼續(xù)隱居。他說：“我的對策已經(jīng)賣給你了，但是我本人不出山，不能干這個事情。”

劉備非常著急。這時趙云闖了進(jìn)來，報告喜訊，說劉備夫人生了個兒子，就是阿斗。諸葛亮聽了很高興，讓人把新生兒抱過來。古代戲劇舞臺是虛擬的，不管多遠(yuǎn)的距離，人物在場上轉(zhuǎn)一圈，就能把阿斗抱過來了。抱來以后，諸葛亮一看阿斗的面相，知道“此子有數(shù)十年帝王之相”。在歷史上，阿斗當(dāng)了41年皇帝，其中十幾年是諸葛亮做宰相。按照正常推理，既然阿斗有幾十年皇帝之命，那么，只要諸葛亮能夠長壽的話，就能有幾十年宰相之命。所以諸葛亮就答應(yīng)出山了。

在老百姓看來，一個人假如能做十幾年、幾十年宰相，一生轟轟烈烈，這就夠本了，沒白活了?？梢娎习傩盏睦斫夂臀娜说睦斫馐遣灰粯拥摹Ｎ娜擞X得有“魚水相合”的君臣合作就足夠了，能做“帝王師”是士人的政治夢想。老百姓覺得這還不夠，還要有更現(xiàn)實、更功利的考慮。

為了突出諸葛亮作為“帝王師”的身份，《三國志演義》小說甚至有意貶低劉備的能力與作用，極力抬高諸葛亮，使二者之間形成強(qiáng)烈反差。

諸葛亮與劉備

小說中，在諸葛亮出山之前，劉備是相當(dāng)聰明的，不管是保護(hù)自己，還是要取得人們的信任，都有智有謀，是個難得的英雄。連曹操對他都刮目相看，覺得他是個英雄，何況他人。但是自從諸葛亮出山之后，劉備的才能、智力就急劇地下降，下降到甚至不如一個小兒的地步。

比如赤壁大戰(zhàn)以后，周瑜設(shè)計要奪荊州，想出了一個餿主意，假稱要發(fā)兵幫助劉備取西川，假道過荊州，駐扎下來補(bǔ)給一些糧餉，乘機(jī)奪取荊州。

誰都知道這個做法是“假途滅虢”之計。但是劉備愣沒明白過來。諸葛亮大笑說：“這等計策，小兒也瞞不過！”劉備卻一再追問“此是何意”（卷十二《諸葛亮三氣周瑜》）。連一向心疼劉備的毛宗崗，讀到這里，都忍不住皺著眉頭評道：“小兒瞞不過，大人倒不曉得！”（毛本《三國演義》第五十六回評語）

劉備幾乎喪失了主見，成為諸葛亮任意操縱的提線傀儡。比如，歷史記載劉備過江東去娶孫夫人，無論是入?yún)蔷突檫€是脫籠返回，都是劉備自己拿的主意，諸葛亮反而多方諫阻，但未被采納。史書對此有清楚記載，見《三國志》的《先主傳》及《山陽公載記》。

但到了小說里，整個過程由諸葛亮全權(quán)包辦，他用“錦囊妙計”調(diào)度一切，劉備卻毫無主張，只能一味地“依計行事”，簡直成了諸葛亮的“阿斗”（卷十一《劉玄德娶孫夫人》）。劉備甚至迷戀孫夫人，迷戀江東的繁華生活，不愿意回成都受苦受難。

這不難看出，自從有了諸葛亮，劉備的智力下降到何等程度！他居然連自己畢生遠(yuǎn)大的政治目標(biāo)、政治責(zé)任都可以放棄。而真正鼓勵他、幫助他、輔佐他，真正成為蜀漢核心人物的，就是諸葛亮。

自由地?fù)裰鞫?，成為“帝王師”，得到充分施展才華的機(jī)會，甚至可以引導(dǎo)君主，左右政治局勢，這是中國古代士人的政治理想，當(dāng)然也是他們的夢想。 《三國志演義》里諸葛亮的輝煌成就，為中國古代士人圓了一場政治之夢。

文章轉(zhuǎn)載自公眾號：京師文會

文章作者

郭英德，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從事古典文學(xué)研究，在戲曲小說、散文史、古典文獻(xiàn)、學(xué)術(shù)史等方面卓有建樹。著有《中國四大名著講演錄》《讀三國 說英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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