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做了個啞巴夢

紅樓異響之一

焦大被塞了滿嘴的馬糞，吐吐不出來，咽咽不下去，瞪著眼睛嗚嗚啊啊了大半夜，酒力漸漸散去，他不再反抗掙扎。馬圈里馬兒們都在一板一眼地吃著草料，咔哧咔哧，偶爾還打著漂亮的響鼻，完全無視馬槽之外的一切。這讓焦大很是憤怒，這群牲口和府里的那幫雜種王八羔子們一樣，喪了良心，喂了它們那么多年，白喂了。想當年，馬兒可不是這樣的啊，太爺?shù)鸟R那是怎樣的通人性啊，太爺中了毒箭，它也好幾天不吃不喝?，F(xiàn)在，你看這群牲口哪還有個牲口的樣子。唉，世道變了。呸，焦大打心眼里啐了它們一口。

太爺主子啊，您早點把我要了走吧，這樣的府上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了。想我焦大和您出生入死十幾年，吃樹皮喝馬溺，死人堆里趟血路，圖的是什么，圖的是主子您的人品膽識，圖的是跟著您有活頭有奔頭，圖的是咱主仆之間的那份交情?？墒?，您看看，您老睜開眼看看，您出生入死掙下的這份家業(yè)，這赦造的寧榮二府，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剛出三代就啥也不是個啥了啊。您看看，您老睜開眼看看，老奴我現(xiàn)在混成了啥個模樣，混得黑更半夜要給您的寶孫孫送相好的去啊，混得說了幾句想說的話就被捆被綁被滿嘴塞了馬糞扔在馬圈里啊……太爺主子啊，你到底能不能看見啊……

心里哭訴了一番，焦大覺得略略好受些，身上的捆綁似乎也不再疼痛，不知不覺進入夢境。一匹紅色的駿馬撲閃著長長的馬鬃嘶鳴著向他飛奔而來。

這不是太爺?shù)哪瞧コ酄柫捡x嗎。

赤爾赤爾，你怎么回來了，太爺呢，太爺哪兒去啦？

赤爾不由分說用嘴撕咬開了他身上綁縛的繩索。

太爺呢，赤爾倒是說話呀，太爺哪兒去啦？是不是又中了埋伏遭了危難？你怎么能丟下主子不管呢？

赤爾甩頭擺尾，前蹄使勁在地上刨著，滿腹心事又很著急的樣子。后來竟呲著牙不停地向他打著響鼻，焦大這才發(fā)現(xiàn)，赤爾的轡頭上掛著一個很精致的葫蘆，顏色焦黃，火漆蠟封。他趕忙上前將葫蘆解下，拿在手中端詳。葫蘆上刻有一副畫：山勢奇峻，草木枯落，一棵老樹的枝杈上掛著一個葫蘆，畫中葫蘆竟然與眼前這個真葫蘆模樣無二。畫的旁邊有四個小字，這四個小字一筆一劃規(guī)規(guī)整整。焦大世代為奴，打小就做了馬卒，哪里認得。他搖了搖葫蘆，沒聽到什么動靜，仔細掂了掂，也無多少分量。

不會是酒吧，焦大心想，莫不是太爺憐我，專門送來了上好的瓊漿。不對，若是酒，怎會裝在這么小巧的葫蘆里，還不夠一口喝的。莫非是藥？我焦大無病無痛送藥做什么？哦，對，是藥，肯定是藥，是毒藥，太爺啊，您這是要帶我走啊，老奴焦大明白了。咱們主仆一場，還是您最知道我的心思。好好好，是了，老奴這就喝了它，讓赤爾馱著見您去。

想到這里，焦大直起身，用手拍了拍赤爾的頸脖。赤爾還是當年的赤爾，膘肥體壯，一身油光。好赤爾，你是天下最好的馬兒，知恩知義，有勇有力，太爺和你我在這世上，雖然有貴有賤，人牲兩別，但太爺當年東征西戰(zhàn)的時候，對咱們那是情同手足啊。我焦大和你相伴十幾年，刀光劍影，血里火里死人堆里，咱們?yōu)榕珵轳x，該做的沒有半點差遲啊，對得住這身份良心咯。至于那些榮華富貴，咳，有多少體面熱鬧就有多少荒唐骯臟，你焦爺我是看多了也看透了。罷了，赤爾，到今天，我喝下太爺送的這壺藥，咱們也就都算功德圓滿。

焦大念叨半天，抬頭一看，赤爾眼角邊竟然流出了淚水。在赤爾黑亮亮的瞳孔里焦大看見了自己。他用牙使勁咬去了葫蘆上的封蠟，一把將塞子拔去，仰頭喝下。

徹骨寒涼，貫透全身。

焦大從夢中驚醒。他看了看四周，那些牲口們依舊在一板一眼地吃著草料，咔哧咔哧，不緊不慢，偶爾打著響鼻。嗯？嘴里馬糞沒有了，身上的綁縛也不再了。天色微亮，馬圈門縫投進來的光，就像一把劍撂在了地上。

焦大站起身來，活動了活動筋骨，他想對身邊這群他喂過、養(yǎng)過、理過鬃、刷過毛、修過掌、配過種但卻無恩無義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牲口罵上幾句，可他發(fā)現(xiàn)，他罵不出來了。

焦大啞了。啞得有點與眾不同，只會發(fā)出哧兒哧兒的聲音，府中上下都聽著是一個罵人的音。

賈府還是那個賈府，鶯鶯燕燕，紅樓詩歌。焦大依舊時時大醉，管事的大總管賴二早不再給他派什么差事，全當一個活著的死奴才。

焦大至死都沒明白，那天夜夢中，太爺讓赤爾帶給他的那個葫蘆上到底寫的是怎樣的四個字。但凡有識得幾個字的下人奴才，焦大便會去給他們比劃這四個字的樣子，有的說東有的說西，莫衷一是，勿復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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