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了賈迎春的雙重悲劇就讀懂了紅樓眾釵的悲劇

賈府四春，存在感最弱的是二姑娘迎春，不但被賈府中人無視，也被讀者無視。即使是紅樓研究者，也不愿意把精力花在她身上。

然而，我卻在她身上看到一個最值得也最應(yīng)該研究的點：作者在她身上賦予了雙重悲劇，讀懂了她的雙重悲劇，就讀懂了紅樓眾釵的悲劇。

紅樓眾釵的悲劇分為兩種，一種是被家族所連累，比如寶釵、元春、探春、湘云等。如果不是家族遭受變故，她們能活得很好，不會進(jìn)入薄命司；還有一種是個性使然，自己的個性有問題，與四大家族的衰敗無關(guān)，比如黛玉、金釧、晴雯等。

賈迎春，是同時擁有兩種悲劇色彩的人：家族和個性的共同作用，造成了她的提前離場。

家族走下坡路，父兄無擔(dān)當(dāng)，被迫嫁給了中山狼。

我們先從賈迎春在家族中所處的位置來分析她的第一重悲劇。

首先，賈府的至高權(quán)威賈母是個分別心非常強(qiáng)的人。只要是她喜歡的，她就拼命抬；如果是她不喜歡的，她會用無形的方式踩踏。比如南安郡王提出相看姑娘們，此時最應(yīng)該被推出去的是迎春，然而賈母有意忽略了她。這其實是對迎春的一種羞辱，這種羞辱所造成的結(jié)果就是大家都以為迎春是可以隨意羞辱的。

然后，雖然她是庶女，但她的父親是賈赦，是爵位繼承人，寧榮兩府除賈母以外位置最高的人。宗法社會特別注重位置，按照這個位置，他應(yīng)該廣受兩府中人尊敬。作為他的女兒，迎春也跟著水漲船高，不會被人怠慢。

然而，賈赦做人太不爭氣，母親不喜歡他，剝奪了他的當(dāng)家權(quán)，相當(dāng)于剝奪了他被尊敬的地位。相應(yīng)的，迎春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就連下面的丫頭婆子都敢欺負(fù)她。

還有，雖然有一個能干且受賈母重視的哥哥賈璉，但他卻娶了個更能干更受賈母重視的王熙鳳。如果說下人們還能看在賈璉的位置上對迎春有所關(guān)照，但因王熙鳳壓著賈璉，那么風(fēng)向就變了，大家只看著王熙鳳來決定喜好。王熙鳳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個小姑子，下人們自然也不會把她當(dāng)回事。

這三個因素，把迎春打入了家族的最底層，其地位還不如二等丫頭。

同為庶女，探春卻比她地位高多了，其原因有二：一是她的父親是賈政，而賈政是當(dāng)家人，且受賈母寵愛。俗話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雖然賈政的官位沒有賈赦高，但在榮國府下人們的眼里，他們不認(rèn)官位，只認(rèn)誰是給自己發(fā)工資的人。二是王夫人有意抬舉探春，“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王夫人為何要讓她？因為有愛護(hù)之心。如果沒有這份愛護(hù)，下人們該踩還是會踩，這與本人的才能無關(guān)。比如黛玉有才能吧，但如果沒有賈母的愛護(hù)，如果賈母把她接進(jìn)府后就像待迎春一樣不管了，那么黛玉的處境會比迎春更慘。

除此之后，迎春還有一個悲劇因素：四春中排行第二！

我曾經(jīng)一度忽略了這個因素，因此對迎春的分析不夠全面。

排行第二的影響是什么？當(dāng)賈府的財政出現(xiàn)危機(jī)之時，她正好到了出嫁年齡。按照先后順序，輪也輪到她了。

在出嫁這件事上，綜合體現(xiàn)了迎春在家族中的悲劇地位。

首先，婚姻由父母作主，賈赦這個父親原本就對兒女不夠關(guān)心，當(dāng)然不會考慮迎春是否幸福，僅憑他個人的喜好，就選中了孫紹祖。

其次，賈母對迎春的婚姻，抱著不過問的態(tài)度，正是因為她不喜歡賈赦也不喜歡迎春。對賈赦這個兒子，她是眼不見為凈，只要你不來麻煩我，你可以自便。對迎春的不喜歡，也導(dǎo)致她不會關(guān)心迎春嫁得好不好。如果她想干涉，就像干涉寶玉的成長教育一樣，她完全可以要求賈赦放棄孫紹祖。

賈政稍微人性一點，看出孫紹祖這個人有問題，但他是弟弟，按照長幼有序的倫理制度來說，弟弟不能干涉哥哥，最多只能提建議。

這就決定了迎春嫁入狼窩的命運：有權(quán)作主的人不在乎，在乎的人無權(quán)做主。

從迎春身上，我們也能看到賈府的親情淡薄，這些看起來一團(tuán)和氣的人，其實都極其冷漠，每個人都只考慮自己的利益。

所以，迎春成了家族中第一個犧牲品，第一個進(jìn)入薄命司的人。如果要研究賈府自身存在的問題，迎春就是一個標(biāo)本。從她身上，我們能看到，即使賈府不被抄家，也不會有好下場。正如探春所說：“這樣大族人家， 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抄家只是提前終結(jié)了賈府的命運。

個性上的懦弱，助長了中山狼的囂張。

有人問：如果嫁給孫紹祖的是探春，還會被家暴至死嗎？答案顯而易見：不會！

為什么不會？因為探春和迎春的個性不同。性格決定命運，不同性格的人，面對同一個人同一件事，處理方式不同，結(jié)果當(dāng)然也會不同。

我們常常有一個誤解，以為暴力是最可怕的。其實，最可怕的不是暴力，而是正氣。孫紹祖雖然是武將，有一身功夫和力氣，但如果面對的是探春，他的拳頭揮得起來，卻打不下去。

抄檢大觀園時，探春“秉燭開門而待”，像一個有著充足準(zhǔn)備和必勝決心的將軍，坐等敵人打過來。這是一份正氣的力量，即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雖千萬人吾往矣”。

她為什么敢這樣做？因為她知道抄檢的做法是錯誤的，她維護(hù)的是正義?！懊癫晃匪?，何必以死畏之”，能嚇退權(quán)威的，只有正義之下的不怕死。

迎春的個性正好與探春相反：懦弱，面對暴力，她只會勸和哭。恰恰這兩點對于猖狂者是最無效的：猖狂者，以欺負(fù)弱者為本事。

所以，我們會看到，同樣猖狂的夏金桂，敢欺負(fù)薛蟠，敢欺負(fù)薛姨媽，敢欺負(fù)香菱，唯獨不敢欺負(fù)寶釵。不是寶釵有多強(qiáng)悍，而是寶釵有一股正氣能嚇倒夏金桂。

喜歡施行暴力的人，其實內(nèi)心最為虛弱，會在凜然正氣面前膽怯。

迎春是內(nèi)心和外表都懦弱的人，正好滿足了孫紹祖的施虐心理，被家暴至死便成了迎春必然的結(jié)局。

外無娘家相助，內(nèi)無力量自保，這便是迎春的雙重悲劇：強(qiáng)大的娘家背景——祖母敢放言“拆了太醫(yī)院”、父親是三等將軍、哥哥是五品官、堂姐是貴妃——都是假（賈）的。有著貴族身份的她，活得像一根草芥；再加上她本身的懦弱，面對暴力無力對抗。

所以，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迎春都是薄命的。從她身上，我們可以去對照紅樓眾釵的命運，有的是因家族而薄命，有的是因個性而范例。

世之薄命者，其原因也不外乎這兩個因素：時代或家族的影響，以及性格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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