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超,1988年生,山西太原人。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現(xiàn)為《文藝報》編輯。著有評論集《言有盡時》。
說書人曉航
對城市生活和城市敘事始終心懷熱望,對最新鮮、最熱鬧的現(xiàn)實話題極為敏感的曉航,這一次,卻將他的筆觸指向了遙遠的過去。新作《宋時光》以南宋高宗朝的民間生活以及人物命運為線索,講述了一段頗有煙火氣、江湖氣的故事。
小說分為兩節(jié),如其標題所示,一節(jié)探討“命運”,另一節(jié)探討“選擇”。這樣復雜的大問題,用一部數(shù)萬字的中篇小說來傳遞與討論,其實并不容易。現(xiàn)代小說發(fā)展至今,許多作家傾向于規(guī)避這樣的宏大話題,尤其是在中短篇小說中,他們更愿意“向內(nèi)轉(zhuǎn)”,或是致力于表現(xiàn)本雅明所說的那種“靈光”。而曉航的文學觀顯然并非如此,在他的所有小說中,如何講好一個“故事”,始終是小說寫作的第一要義。在《宋時光》中,曉航選擇的是借俞梅珞、陳玉貞這兩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女性來講述他的故事。
小說中的俞梅珞身世復雜但家境優(yōu)渥,多年被深藏閨閣的日子讓她愈加向往外面的廣闊世界,一次偶然的外出中遇到了山匪張翠峰并被其擄走,多日后方才獲救回到城里。城里鄉(xiāng)親們的風言風語讓俞家難堪,梅珞只好懇求與自己青梅竹馬的世交之子李崇與她成婚。不料婚后俞家沒落,梅珞在婆家的處境愈發(fā)艱難。某日,梅珞負氣出走,誰知竟遇上了多年前的山匪。這一次,梅珞主動要求跟他上山,從此成為他的三夫人。兩人廝守二十年后,山匪忽然人間蒸發(fā),梅珞遂回到務陽城,在這里,她與自己的丈夫李崇以及她走前丟下的兒子李進相遇了。
這是俞梅珞的“命運”。小時候,曾有算命先生預言她的人生,“小姐這命看起來會有兩夫兩子,宜靜,否則骨肉相侵,前途叵測”。在俞梅珞跌宕的人生中,無論父親多么費盡心思地保護她,無論他們多想逃脫這樣的命運的詛咒,卻最終還是印證了這殘酷的預言。作為一個女人,即便聰明美麗如俞梅珞,她的命運多半還是系在她所遭遇的男人身上。遇到張翠峰(山匪)、離開張翠峰,或者離開李崇、又最終與他相遇,注定都是俞梅珞如何掙扎也無法逃脫的人生軌跡。陰錯陽差地,俞梅珞與李崇的兒子,出生、成長在山上,成了山匪的后代;而與張翠峰的兒子,卻多年來被養(yǎng)在李崇膝下,這種倒錯與混亂最終導致了“骨肉相侵”,俞梅珞一生都難以開口的秘密,更似被提前寫下的命運的安排。
小說的第二部分,講的是平行時空中另一個女人陳玉貞的“選擇”。在一次下山的過程中,山匪張翠峰愛上了遂義縣知縣的女兒陳玉貞,也正是這份難得的真情,讓這個通緝多年的山匪入了獄。在女兒的百般求情之下,知縣同意放了張翠峰,前提是他北上從軍,爭取奪個功名。戰(zhàn)場上的張翠峰功績赫赫,卻無力阻擋宋軍慘敗的頹勢。與此同時,因為許久失去了張翠峰的消息,陳玉貞絕望自盡,好在被及時趕到的母親救下。最后,心如死灰的陳玉貞同意了嫁給務陽縣知縣的兒子。
小說最后寫到,“陳玉貞覺得這個女人似曾相識,她并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前,這個女人也和她一樣都是萬千富貴之中的掌上明珠,正是她們在某個相似的人生關口非常偶然地選擇了不同的路,才有了今日來自天意的對望——”。俞梅珞與陳玉貞,這兩個看似毫無瓜葛的女人,因為同一個男人而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張翠峰征戰(zhàn)沙場的那些日子,對于山上的俞梅珞而言,是那個與自己廝守二十年的男人毫無征兆的消失,以至于樹倒猢猻散,整個山寨分崩離析。而對于遂義縣的陳玉貞而言,則是漫長的等待后最終迎來的戰(zhàn)死的消息。絕望中的陳玉貞“選擇”了開啟另一段人生,而這,似乎正是她“命運”的一部分。如果陳玉貞與張翠峰得以重逢,她會不會成為下一個俞梅珞?如果俞梅珞當初沒有“選擇”跟張翠峰上山,她是否有機會改寫自己的“命運”?小說沒有給出答案,就如同人生沒有“如果”。
在這樣錯綜復雜又跌宕起伏的故事中,小說敘事者仿佛變成了興致盎然的說書人?,F(xiàn)代小說主張敘事者在文本中退隱,把人物的命運交給他自己,而在小說《宋時光》中,敘事者更接近于“說書人”的角色,成了人物命運以及故事框架的組織者、講述者。“話說務陽縣里富庶繁華,城中道路縱橫”,“這事兒說來湊巧”,“此人正是山匪張翠峰”,諸如此類的句式,彰顯了游離于故事之外的“說書人”的存在。與此同時,小說敘事充分回歸民間,講述的是市民的悲歡離合,盡寫的是兒女之情、俠義之情,而小說的主題設置,某種程度上也暗合了說書藝術重實用、多教誨的文學傳統(tǒng)。
在西方的文學譜系中,同樣存在著類似“說書人”的角色。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將故事(史詩)與現(xiàn)代小說相區(qū)別,前者依賴口口相傳的經(jīng)驗,以傳遞“故事的教誨”;而后者則來源于作家的思考,致力于“對意義的尋覓”。如他所言,“長篇小說在現(xiàn)代初期的興起是講故事走向衰微的先兆”,“經(jīng)驗告訴我們,講故事的藝術行將消亡”。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小說《宋時光》在敘事方式上具有一種久違的特殊性。
很多年后,約翰·伯格以同題寫作作為對本雅明的致敬,同時也是一種補充。在他看來,一個村莊的“故事”,就是這里各種“閑話”的聚集,“如果沒有這樣一個自畫像——‘閑話’是其素材——村子會被迫懷疑自身的存在。每個故事,以及對于每個故事的評論——它是故事被目擊的證明——成就了這自畫像,證實了村子的存在”。不過,伯格同時提醒我們,“但是作為他們自己群像的制作者,農(nóng)民又是隨性的,因為隨性更符合真理:典禮和儀式只能支配部分真理。所有婚禮都是相似的,而每個婚姻是不同的。死亡走向每個人,而亡靈只能獨悼。這就是真理?!薄按遄拥幕顒幼援嬒竦那熬皹O為具體;而其背景則是由最開放、最普遍、永遠不可能被完全解答的問題構成。”我想,對于現(xiàn)代小說而言,探索、發(fā)現(xiàn),存在于故事的同一性之外的那些個體差異,以及試圖深究那些難以被完全解答的問題,即便有可能淪為西西弗斯式的徒勞,卻始終應該是文學的重要功能,也是“小說”之所以區(qū)別于“故事”的重要分歧。而這,在我看來,也恰恰是小說《宋時光》的欠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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