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8月23日,魯迅在《"這也是生活"……》里寫道: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
此時他的身體狀況并不樂觀,虛弱之際與人間相望,這人間一如既往地吵鬧、煩瑣、不能相通,這人間一如既往地靜默、歡欣、互相關聯,而他也一如既往地懷疑、痛苦、遙想平安,一如既往地直視、執(zhí)著、上下求索。今天這篇文章就想和大家分享一下魯迅如何看待死亡。
1925年12月31日,魯迅剛剛寫完小說《離婚》,《野草》寫作將結。《離婚》為《彷徨》最后一篇,也是魯迅一生最后一篇現代題材小說,借《彷徨》的寫作,魯迅將日后可能經歷的悲歡離合、生死起落一一鋪展,不留情面。而《野草》則以玄奧晦澀著稱,充溢著靈魂苦痛的掙扎,記錄了積重難返的作家是如何追尋自我、沖破絕望的一個過程。兩部作品都旨在深度解剖自己、祛除內心的"鬼氣""毒氣",以此完成了一次對自我的叛逆、對絕望的超越。此時魯迅庶幾完成了對自己的清算,然而"路漫漫其修遠兮",背負著"啟蒙"使命在暗夜的中國行路,有如在風沙中轉輾,有感于世態(tài)的黑暗艱辛,曾經潛心佛學的魯迅遙想遠離人間者的高蹈姿態(tài),然而正如后來的《一覺》中所言:"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他掙脫出心靈的暗夜,也拒絕了極樂凈土,選擇了刀叢荊榛的人間,讓魂靈被風沙擊打。我想,正是這樣的選擇成就了一個無法被超越的魯迅,四千年的舊賬須他算,新時代的大門須他開,他久交"華蓋運",卻仍立于人間,"肩住了黑暗的閘門"。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祖父下獄,父親早亡,作為家中長男,魯迅過早地嘗到了人間心酸,"同是一個家族,每一房還有利害沖突,有沒有別的進益的時候,只好在族內互相擠軋。"其經歷與曹雪芹有幾分相似,所謂"康乾盛世",其后是"天下蕭蕭不敢言",同為家道中落,從"鐘鳴鼎食"落入貧窘困頓之中,魯迅在評述《紅樓夢》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童年所感,與之遙遙相應。而后"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青年魯迅是懷揣著"好夢"的,然而這夢究竟是破碎了,學醫(yī)醫(yī)救不了愚弱的國民,起來振臂一呼,然而應者寥寥,魯迅岑寂了?;氐街袊螅謩莼靵y民生凋敝,在北京的紹興會館, "我于是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然而無論是訪書還是抄碑,其后都是毒蛇般的寂寞在焦灼地暗涌,如果不是切身感受到周遭極度的壓抑黑暗,何來"鐵屋子"這樣的妙喻?介于希望與絕望間的魯迅,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中國現代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然而《新青年》團體的解散又讓他陷入失望的無聊中,"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國事不幸,家事難安,1923年7月,周氏兄弟失和,疾病纏身的魯迅陷入了嚴重的精神危機。
《在酒樓上》創(chuàng)作于1924年2月, 以一種罕見的悠遠綿長的筆調敘述了"我"與舊日同儔呂緯甫故地重逢的情景,呂緯甫身上有太多的魯迅氣息,"敷敷衍衍,模模胡胡""隨隨便便";小說里的景象即為作者心境的投射,廢園里斗雪的繁花,樓外紛紛而下的雪……小說中有一句:"這在那邊那里能如此呢?積雪里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戰(zhàn)斗的意氣已被北地的朔風寒雪消磨,低落閑散鎩羽而歸,于綿遠的節(jié)奏中描寫"生活本身的詩意",浮動著追憶往事的溫情,夾雜著失意者的落寞寂寥,仿佛于深淵邊緣帶著難得的閑情逸致觀看一眼最后的人間。小說的結尾是"我"與呂緯甫分道揚鑣,而這雪還在下,在魯迅的生命里紛紛而落,一直落到"孤獨者"的死滅。
如果說呂緯甫還能在廢園里看到令人眼前一亮的斗雪繁花,還有母親的身影在后面纏繞著他,那么對于8個月后的《孤獨者》,人間已不值得掛念,"你看得人間太壞……" ,親人已逝,希望已失,魏連殳成了鬼影一樣的存在。魏連殳選擇了一種復雜的死亡邏輯自殺,失敗與勝利,死滅與生存,互相糾纏,他并不選擇一種直接的方法,而是一種曲折的路徑一邊進行精神自殺一邊詛咒這人間,向人間復仇。魏連殳是魯迅意識的濃縮,也是一種預想,魯迅通過他的死滅獲得了新生,掙脫出第二次絕望。小說中,在信里告訴"我":"我這里下大雪了","孤獨者"雪里死滅了,在故事的結尾,雪落完了,"我"走在"月光底下"。
"千古艱難惟一死",生存與死亡是人類永恒的話題。"例如我是詛咒'人間苦'而不嫌惡'死'的,因為'苦'可以設法減輕而'死'是必然的事,雖曰'盡頭',也不見悲哀。"(《兩地書》第一集)對于魯迅來講,死亡只是一個終結,本身沒有任何意義,無法通過求乞、凍餒、寂寞、辛苦得到的東西,也無法通過死亡得到,無法通過吶喊、掙扎、堅守、戰(zhàn)斗證明的自我,也無法通過死亡證明,如果死亡并不意味著解脫,何必急著了此一生?"墳"背后是什么呢?翁不知道,小孩也不知道。換而言之,對于魯迅來講,只有人間才是切實的,走向"墳"的過程才是切實的,死亡不應該成為一種偏激的手段,死亡是命定的終點。魯迅始終懷抱"為人生"的態(tài)度來做小說,力圖"改良這人生",即使在極焦灼的狀態(tài)下,他依然執(zhí)著于人間,他不愿脫離人間苦海,高蹈于世俗,也不愿"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影的告別》),"終身顛倒于其中而不自拔"(《兩地書》第二集),
大夢初醒,魯迅說:"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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