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小說家科辛斯基而言,他認為自己所有的生活都有一個中心,那就是找到自己的經驗和他人經驗之間的共通之處。他想通過小說,將大多數人生活中本來隱含著的意味揭示出來,而這些意味往往被許多社會流行的觀念所遮蔽。
耶日·科辛斯基《暗室手冊》就是這樣一部窺看現(xiàn)代都市人內心幽暗面的小說。這本書雖然體量輕小,但沖擊力絲毫不亞于表現(xiàn)人性黑暗面的《被涂污的鳥》——后者的同名改編電影也在不久前入圍了上一屆奧斯卡獎的最佳國際影片十強。
■《被涂污的鳥》原著及同名電影
《暗室手冊》完美聚集了科辛斯基“招牌”式的寫作元素,比如城市秘密角落的探險、充滿實驗性和危險性的戀愛、令人緊張不安的心理體驗。如1970年美國藝術和文學學會的頒獎詞所言,科辛斯基的小說處理的是“在人類身心越軌的狀態(tài)下,夢境與日常生活的尖利毒牙與斑駁色彩”。
《暗室手冊》這部由多個片段構成的小說,有意采用冷峻、不帶感情的敘述方式,描繪出平淡日常生活中一個個詭異的情節(jié)。這些片段看似相互獨立但又潛藏著隱秘關聯(lián):從沒有見過信用卡,但有一天忽然被物質所迷惑的鄉(xiāng)下女孩;療養(yǎng)院里的游客、病人和滑雪教練之間的三角戀故事;富人圈子里的賽車游戲以及這場游戲最終造成無辜路人死亡的慘??;為了避免被處決,而在剎那間不得不成為行刑者的命運……這些故事展示了主人公不斷試圖滿足權力欲和控制欲的過程,而與此同時,他也無形中被一套社會規(guī)則操縱著。
■科辛斯基
實際上,科辛斯基的人生經歷和他的小說一樣迷人和神秘。比如,他對自己究竟是否猶太人有過模棱兩可甚至彼此矛盾的答案。來到美國的科辛斯基迅速寫書成名,娶了一位鋼鐵公司巨頭的遺孀,躋身名流社交圈。和當時許多名人富豪一樣,他也喜歡光顧紐約的夜店,并因此對城市的地下世界和秘密角落變得十分熟稔。他收藏著各類假發(fā)、奇特的服裝和防身武器,會偷聽別人的談話,喜歡做些惡作劇,比如藏在桌子下面撓外交官的腳,讓他誤以為是狼蛛;或者讓一幫馬球運動員誤以為他們要和美女約會,結果發(fā)現(xiàn)科辛斯基為他們準備的是變性的男人。
在科辛斯基的敘述中,1957年他最初從波蘭來到美國時,身無分文、不通英語,曾做過輪船刮漆工人和哈萊姆區(qū)毒販的私人司機。但這些細節(jié)似乎有所夸大或并非事實。據后來研究,他在波蘭得到了大學里幾位導師的幫助,并獲得了親戚提供的經濟支援才來到了美國。他聲稱自己從事過的七七八八的職業(yè)也沒有留下充足的證據。不過,考慮到他的座右銘是Larvatus Prodeo(“帶著假面前行”),或許我們能理解,發(fā)明自己的生平故事是他最自然不過的創(chuàng)作了。畢竟,他在一段需要不斷偽裝的殘酷戰(zhàn)爭中長大。在訪談中他表示,他所有的計劃,都是“為了昨日而制訂的”。那么他的眾多身份和人格面孔,是否也是他為昨日制訂的計劃之一?
科辛斯基訪談選摘
選自《科辛斯基訪談錄》(Conversations with Jerzy Kosinski,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3)
Q
小說的目的是什么?
A:讓讀者置身于某種戲劇性情境,它比我們的日常生活更加凝練、更加具體,然而卻是以同樣的材料構成:相互作用的人,相互沖突的人。我相信,在這種過程中,讀者會更加強烈地體會到他自己的生活——作為某種戲劇。當我們用一種“被稀釋”的方式體驗我們的生活,小說,好的小說,卻多多少少能夠使之戲劇化。小說向我們暗示,我們和那些虛構的人物一樣,也能夠占據相對的重要地位,直面并且駕馭我們的人生。
Q
我想你應該不止一次被問到,你小說中那些恐怖的事件、詭異的艷遇和駭人聽聞的故事是否源自你個人的經驗。你怎樣使自傳性因素和你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定義相互協(xié)調?
A:我的小說從不是自傳性的;我認為它們只是小說,而非其他。我寫作這些小說讓人想到自傳性的因素,是來自我對身為小說家的基本看法,即小說家寫作,是因為他和其他人有許多共同之處,而非因為他與眾不同。正因為他和其他人非常相似,他會感到不論要描述什么,都要給別人留下鮮明的印象。如果我在書中描述我的情緒,是因為我相信這也是你的情緒,因為作為人類的我們,有如此多的共同點。對于法國人、中國人、愛斯基摩人、拉丁美洲人、東歐人還有這片土地上教會我英語的人來說都是一樣的。在人的境遇和我們的想象方面,我們的差異很小。只是在身體的層面、我們所受的教育、某種生活環(huán)境和我們情感方式的某些細微特征上有所不同。
在我看來,20世紀的人反映著西方文化的各種驅力;因此小說家也是探測情緒的、道德的、社會政治的各種道路的地形學家,他們對歐洲人和美國人一樣都帶來啟發(fā)。這樣的觀點排除了以自傳方式寫作小說的做法,因為即使是作者感到自己在以嚴格的自傳視角寫作,他也依然只是傳達著人類的經驗而非其他——這種經驗不知道所謂私人財產,壟斷或版權。但它知道反?!行┳骷覍⒆约阂暈樗饺烁R舻膫鹘陶撸凰麄兊男≌f如此離經叛道,的確和人類境況關系不大,而他們小說使用的形式和語言總是把注意力引向這種形式和語言本身,于是無法成功地表現(xiàn)人類的事件和心理活動。這些小說對我來說不過就像那種舊電話簿,上面有各種名字和號碼,可如果你打那個電話,根本無法接通。
Q
你在構思《暗室手冊》時,是否就想象它是現(xiàn)在這樣碎片化的、沒有時間順序的樣子,還是說你按照時間先后順序去寫那些行動,最后像新浪潮電影導演那樣把它們編排起來?
A:在《暗室手冊》中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像是某種階梯,在這本書開頭,主人公已經成型的觀念令他相信,他自己是可以操縱他人的獨一無二的人,但到了結尾,他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文化的各種手段的復合體。在他旅程的開頭,他仍然把自己看成一個非常具有個性的人,盡管他已經拿著信用卡。他仍然愿意認為他并沒有購買整個文化,而是買下了一次浪漫邂逅而已。但隨著這本書里種種事件的展開,他越來越感覺到,他自己就是西方文明的一張信用卡。他被大批量地出賣,被大批量地購買。一旦他意識到這一點,他的最終目標就變成了承認它,向它屈服,然后消失。
Q
你會怎么處理你的手稿?
A:我把它們放進銀行保險柜里。我非常注意保密。我把東西藏起來。把它們鎖起來。我有十五個不同的地點用來藏東西。有些用來放稿件的保險柜甚至比我自己的公寓還大。我總是害怕有某種組織力量會跟蹤我,這種想法滲透我的內心生活,而這種恐懼,我總是在寫作和信件中流露出來。
Q
你認為,你的書獲得成功是什么原因?
A:我只能通過評論、信件以及與讀者直接的交流來推測,我猜想讀者是為了不同于我的意圖的緣故去看那些書的。年輕的美國人似乎認為《被涂污的鳥》是有關他們自己生活的象征化小說:他們在工業(yè)化的社會里也變成了不受歡迎的“被涂污的鳥”。
而《暗室手冊》這部書典型地展現(xiàn)了一個男人作為冷漠、原子化社會的產物所經歷的行尸走肉狀態(tài),他在這個社會里不僅被人所操縱,也禁不住要操縱別人。他成了行走的信用卡,喪失了一切他本來應該有的生命力。
Q
你如何看待書寫者的未來?
A:我認為它會一直幸存——在當代感受力的邊緣。我認為這是比較恰當的位置。讀小說的人一直是大眾里面的少數。漸漸地,它會成為想要尋求非同尋常經驗的人會去嘗試的活動,比如戀物癖或者有反常想象力的人。
Q
為什么讀者會這么少?
A:如今人們都去被更常見的媒介也就是視覺的媒介吸引了??措娨暡恍枰嗌俳逃?,也沒有年齡限制。到處都有電視。電視具有語言所沒有的直接性。語言要求某種內在的觸發(fā)機制;電視則不然。圖像根本上是可被理解的,也就是說它有極大的吸引力。而且同時,我想,它從根本上是可怕的,因為它將觀看者變?yōu)榕杂^者。當然,這是我們一直以來都渴望得到的位置……宗教的終極目標就是讓我們從噩夢中解脫。實際上電視達到了這一點。它向我證明你永遠能成為他人悲劇的旁觀者。有一天你會在真人秀節(jié)目里死掉,這無關緊要——關于這一點你得到提醒的次數不會多過你得到真實的天氣預報的次數。電視里沒人讓你打開窗戶看看天氣,它永遠不會那么說。只是會說“今天的天氣是……”諸如此類的。天氣預報員永遠不會說:“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自己看看好了?!?/p>
自古以來,我們作為擔驚受怕的人類經歷的主要進化就是學習如何面對我們存在中的不適,首先就是遭遇意外的可能,突然的死亡,丑陋,永久的分離。在這方面,電視的確是一種令人愉快的媒介:你永遠是旁觀者。不適的生活永遠屬于其他人,而即使這一點也會被抹除,因為一個節(jié)目會立即取代上一個節(jié)目。文學不具有這種撫慰的能力。你必須喚醒自己,而通過喚醒,你自己必須為內在的生命提供背景。當你讀到一個男人死去,你的某一部分也隨他一起死去,因為你必須在頭腦中重現(xiàn)他死去的場景。
Q
你說過,相比視覺媒介,文學要求受眾更多地主動參與和努力。這是否就是為何你的《被涂污的鳥》和《暗室手冊》在語言上都如此精省的緣故?
A:我相信讀者。我認為他完全能夠填補那些我有意留出的空白。《暗室手冊》不采用清晰、可辨別的情節(jié),借此吸引讀者投入其中。從開篇第一句,“我繼續(xù)向南方腹地漫游”,讀者在書頁上開始了旅行,而我沒有給他任何承諾,沒有明顯的情節(jié)線來誘惑他。他必須像我的主人公那樣做出決定:他要繼續(xù)嗎?他對下一個要發(fā)生的事件會感興趣嗎?
Q
你的意圖是顛覆性的,你希望讓讀者通過想象力卷入你的作品,糾纏其中。
A:我猜是的。當他受到牽連,他就成了同謀,他受到刺激,卷入事件,得到凈化。這就是為什么我不會給他提供道德上的準則的原因。讀者必須對自己問問題。是好奇心令他進入我的故事,還是因為認同,因為他與人物的共謀?對我來說這就是寫作的終極目的。
Q
你認為自己是生活的參與者,還是旁觀者?
A:我認為自己肯定是參與者,因為我熱愛生活,如果有一天它停止了,我會非常難過。生活是無可比擬的非凡禮物,每一個時刻都應該被崇拜。我寫下的每一部小說都表現(xiàn)著這種原則:突發(fā)事件,小插曲,一個個小小的步伐,一次只邁出一步,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就會錯過全部。
我們只會在特定的瞬間認知我們的生活:這就是生活到來的方式。也就是說,我自己也不只是一個參與者;我把自己視為一個過于急切的參與者。我發(fā)現(xiàn)自己試圖盡可能多地榨取生活,把它擠壓進每一個時間單元里。
Q
你是否希望人們記得你是……
A:我不希望被記住。我們現(xiàn)在正處于人性解體的時代,我最好是被人遺忘。我并沒有興趣繼續(xù)成為原子化時代的成員之一。
Q
但你還是保存所有東西的復本,你對保存自己的作品總是非常小心。這些對于未來的準備……
A:未來?我所有的計劃,最終都是為了昨日而制訂的。
題圖為《被涂污的鳥》電影劇照
暗室手冊
[美]耶日·科辛斯基 著
楊向榮 譯
美國國家圖書獎獲獎作品,
卡夫卡式的黑色寓言,
在人性邊緣瘋狂試探的歷險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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