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淮國舊上海誰人不懷舊

“淮國舊”是國營淮海舊貨商店的簡稱。上海人語速快，奧秘之一是把全稱大量變成簡稱，好比用軟件壓縮文件，省了字節(jié)空間。簡稱不但不影響表意，反而顯得精明干練。像“中紡機”“一婦嬰”，不是上海人，幾乎是聽不懂的。“淮國舊”的組詞更特別一點，按正常順序，該叫“國淮舊”才是。次序一變，別人就愈發(fā)聽不懂了。

我對“淮國舊”的全稱爛熟于胸，張嘴就來，因為我曾住在重慶南路上。出了門，向北走兩百米，就看到丁字路口那巨大的八個字。紅色的大字有一股魔力，能讓我的眼睛牢牢地對上去，腳步不停地走過去?；叵肫饋恚翼樀蓝氲拇螖?shù)比專程前往多了很多，好比一個云游道士路經(jīng)道觀，一定是要進門參拜的。

“淮國舊”店面大，貨色多，生意旺，生活用品應(yīng)有盡有，大到紅木家具，古董飾品，貂皮狐毛，小到鍋盤湯勺，碗筷菜刀，毛巾肥皂。店堂既大又高還深，從淮海路直通長樂路。柜臺成排，貨品成林：有衣帽服飾，鐘表相機，鋼琴口琴，陶瓷器皿，綢緞毛料和文房四寶。真是琳瑯滿目很有味道，走在其中，從視覺、觸覺直到嗅覺，都有一種溫暖、充實的居家感。

那個時候，上海人購物有清晰的“條線”——去南京路，幫帶著外地人買東西；逛淮海路，則是為自己和家人添物件。其中“淮國舊”更是必去的商店。不一定是全新的，也不圖有包裝的，物有所值最好超值，才是最高標準。原因是大家既囊中不富余，又家里缺物，少花錢多購物便成最自然的選擇，不，原則。我有一個小姐妹，每次發(fā)了薪，或是攢了錢，便去“淮國舊”淘寶，陸續(xù)物色到三五牌臺鐘，毛葛被面，全毛褲料，各種羊毛絨線，碗盞，暖水瓶等，節(jié)約了不少錢呢。真是當家人買當家貨，淘寶更是淘金。用她的話說，這是“撐家當”，“撐”的是淘來的舊家當，開的是持家的新生面。如今網(wǎng)上“淘寶”，淘的全是新品，價錢也未見得合算；而那時“淘舊貨”卻著實淘得出金來——你付出了錢，往往意味著省下了錢，也就是“淘金”了。有的商品著實亮人眼球，比如一臺八成新的波蘭大鋼琴，只賣二百元；一只明代紅木條案，只賣六十元……我不懂音樂，也不藏古董，家里又小，就算有錢買也沒地方安頓，只好看別人的表演。瞧著買主樸素的衣著、憨厚的神態(tài)，我猜他多半是有眼光的“無產(chǎn)階級”吧。

不過幾十元、上百元在當時絕不是小數(shù)目。人們之所以把多年的積蓄花在了“淮國舊”，就是因為貨真價廉。盡管簡稱里“國營”二字被略去，卻不意味著被忽略。相反，對于“國營”的信賴是深入上海人骨髓的。加上“舊”諧音“舅”，在放心的基礎(chǔ)上，憑空又加了一層親切感。再說營業(yè)員的態(tài)度也和氣，除了價格沒商量，挑揀和調(diào)換都好說。這在幾十年前，也是難得的。據(jù)說店里光資深采購員就有近百位，他們走南闖北采購，眼光了得，出手精準。另外，“淮國舊”還代賣海關(guān)罰沒物資、工廠積壓產(chǎn)品，這些都是緊俏物資，加上營業(yè)員的熱情服務(wù)，“淮國舊”真是顧客盈門生意興隆。

光陰如箭，社會生活的變化真的是難以想象。不知從何時起，在店前等開門的人群不見了，在熱門柜臺前簇擁的顧客不見了，后來就連“淮國舊”也不見了——南北高架橋的打樁聲呼嘯而至，“淮國舊”搬遷了。然而，它的金字招牌卻依然在我的腦中，我也不可能忘了“淮國舊”的門牌號——淮海中路424號，只消把“414”牌毛巾的“1”改為“2”即可。“414”毛巾我經(jīng)常去買，俗稱“處理品”但是質(zhì)量很好，價格比其他商店便宜多了。所以說“淮國舊”名不副實，就因它也賣好多新貨——所謂“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海關(guān)罰沒物資，單位或個人的典當過期品……由于貨品不走正式營銷渠道，所以不需要憑票證購買，比如緞子和絨線經(jīng)常免收布票，緞子價錢頗貴，除了被面，其他用途偏少。而絨線可是好東西，編織成線衫男女老少都能穿，還不占做買衣料的額度。只可惜品種較少，顏色單調(diào)，還經(jīng)常斷貨。

家里的鄉(xiāng)下親戚多，常寫信來托我買東西。與大多數(shù)上海人不同，我都是在“淮國舊”幫他們買。西鐵城表，派克金筆，六成新；全毛衣褲，八成新；文具用品，全新……我一度成了鄉(xiāng)下親戚的上海購貨代辦員。有一次，不知是哪位遠房親戚的朋友的閨女要出嫁，要買臉盆和痰盂當陪嫁。我想這可是鄉(xiāng)下姑娘的新婚必備，馬虎不得，急忙去“淮國舊”淘新貨，精心選了粉紅鳳凰臉盆一對、大紅牡丹高腳痰盂一對。不久便收到了感謝信，信上寫婚事大成功，臉盆痰盂是上海貨特別漂亮，親友嘖嘖稱贊，讓一對新人連雙方父母都賺足了面子。就這樣不斷要求代買搪瓷臉盆和高腳痰盂，以后我就成了搪瓷器皿柜臺的?？汀?/p>

同時，我也相中了那只百花圖案的搪瓷燒鍋。從營業(yè)員手里接過兩三只來，仔細端詳一番，挑了只邊緣略有瑕疵，但不影響整體賣相的，兩塊三角爽快一付，昂首捧回家中。鍋的圖案和顏色是“鄉(xiāng)氣”了些，但大小適中，非常實用，燒肉、煮魚、煲湯不在話下，儲存、腌漬更是大肚能容、守口如瓶，自身還能充當一件擺設(shè)，紅紅白白，元氣滿滿，使人精神一振。盡管用得頻繁，但我使用細心、保管精心，搪瓷燒鍋除了那幾點先天不足，毫發(fā)無傷。

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將近三十年過去了……盡管后來用了各種新鍋，但我從未想過放棄搪瓷燒鍋。它伴著我漸漸地變老。我老了，常要煎服中藥，曾先后用過砂鍋、瓦罐，沒燒幾次就破，只得重新請出它來，每次圓滿完成任務(wù)。我的記性變得不佳，把搪瓷燒鍋燒焦了好幾次，但每次都有驚無險，它就是不開裂，就是不脫底，用布一擦，一干二凈，又是清清爽爽，紅紅白白，真?zhèn)€元氣滿滿。啊呀，這多像是當年風風火火的我，更像是當年熱熱鬧鬧的“淮國舊”啊?。ㄖ茉品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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