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七年,左宗棠收復新疆,回到北京。當年他是抬著棺材出征西北的,此時卻是帶著“光復河山”的光環(huán)回來的,京城里的百姓鬧騰騰的,都要一睹左老爺子的風采。忽然有市民指著城里一座比紫禁城還高大的教堂說:“你們瞧好了,左大人一回京城,準得把這個洋玩意兒給拆了!”
這條飽含民族主義激情和憤青情懷的傳言,頓時在北京城里頭傳開,人們都紛紛斷言此教堂的壽命延續(xù)到左大人進京為止。皇帝聽到傳言后,慌忙通過有關部門出面辟謠:木有此事。
從這個小波瀾可以看出老左一貫的為人風格:愛生事,到哪里都動靜大,不讓人消停。人還沒進京城呢,就傳言他要拆教堂了。
左宗棠的確沒消停。
老左在地方干了這么大一票業(yè)務,又是69歲的人了,無論從功勞還是苦勞角度考慮,他都該歇歇了。老干部歇歇的最好方式,就是待在中央養(yǎng)老,當京官。從這一年二月開始,老左開始在軍機處、總理衙門值班拿薪水。老同志德高望重,每天看看報紙,簽個名,喝杯龍井,年輕的同事們讓著點,老前輩含糊點,大家在辦公室和睦相處,能有啥事呢?
然而左宗棠居然把同事們鬧得 “頗厭苦之”,紛紛叫嚷“跟左老爺子沒法混了”,老左也做得不開心,以身體不適為由,要求辦離休手續(xù)。
大清帝國的大廈都歪成那樣了,老左還算是個能支撐大廈的,他抽身一退,行嗎?但也總不能讓他和年輕的同志們在辦公室里耗著,于是十月,年近古稀的老左又去了江蘇當兩江總督。
是什么讓他在部委辦公室待不下去?人事的沖突。人事的沖突,往往是性格的沖突。
老左的性格可不是一般的火爆,他嚴肅得不行,開不起玩笑,稍微犯著他,“必遭呵斥”。曾國藩是他的老戰(zhàn)友,沒有老曾,老左基本上就是一個事業(yè)編制的聘用干部而已。在左宗棠當年一頭栽入人生的無底洞時,老曾幫他以四品的身份參加自己的湘軍。然而老左在別人手下混,竟然又搞了個獨立團出來,而且還偏不叫“湘軍”,而叫“楚軍”,有點李云龍的味道。
盡管老曾對他有提攜之恩,卻因為具體的業(yè)務摩擦,兩人很早就不搭話了。老左每次接見部屬,一杯茶過后,說幾句公事,就進入主題:罵曾國藩。他尤其喜歡當著曾國藩的老部下罵老曾。這些人當著老左的面不好發(fā)作,退下來之后就抱怨。
曾國藩也許真的有值得罵的地方,然而同事們看的不是恩怨,而是風度,老左的風度顯然不及老曾。此外,老左痛恨一個人,那是痛恨到對方死都不罷休。曾國藩去世了,左宗棠參加了追悼會,還送挽聯(lián):“知人之明,謀國之忠,我愧不如元輔;攻金以礪,錯玉以石,相期不負平生?!闭撠暙I,咱沒法跟你比;論關系,俺是刀來你是磨刀石,彼此摩擦,彼此進步。似乎老左對老曾釋懷了,其實不然。
老曾去世后,朝廷考慮要對老曾一生的業(yè)績給個評語了。古代干部死后的榮譽,最難得的就是“文正”,當然還有“文忠”“文襄”之類的備選項。結(jié)果皇帝選了“文正”。
左宗棠不依,也不管全體中央成員在場,操著一口濃重的湖南湘陰話就開罵了:“姓曾的小子居然也配得上文正?這什么世道啊!他都‘文正’了,那老子還豈不成‘武邪’啦?!?/p>
老左直爽本沒錯,不過也要看場合,老戰(zhàn)友評謚號就這么一回,他也不消停。用這種態(tài)度跟同事相處,肯定是混得滿世界都是仇人。
左宗棠是個光明磊落的民族英雄,人品沒得說,然而,也不是沒些小毛病。
例如喜歡搶話筒。當年在湖南省政府當秘書的時候,湖南省長是駱秉章,有時候幕僚們一起開會,如果當時有麥克風,那麥克風一定是始終被拽在老左手里的。據(jù)傳老左的表現(xiàn)是“慷慨論事,證據(jù)古今”,包括省長大人在內(nèi),基本上“靜聽而已”。不僅開會搶話筒,工作上也搶話筒,他一個做秘書的,把省長廳長的活全干了,“一切專擅”。有一次居然膽大包天,自己寫一份文件,用省長的官印一蓋,就發(fā)到中央去了。
你搶人家的話筒,人家就搶你的性命,在官場混,話語權是最要緊的。老左后來差點被小人整死,幸虧咸豐還算清醒,明白老左不是個混辦公室的人,而是帶團隊做業(yè)務的精英人才,就指示大臣肅順:“這姓左的有能耐,別計較他做人的毛病,讓他出去帶兵吧。”又指示郭嵩燾:“你那個姓左的老友,都四十好幾的人了,適當?shù)臅r候放這小子出來干一干?!鳖I導英明,讓脾氣暴躁的老左保住了命,又逮著了干事業(yè)的機會。
老左還有一個毛病:喜歡吹噓成績。
老左最大的成績在如今看來當然是收復新疆。歷史記得清楚,人民記得清楚,他老人家自己也記得很清楚,因此“好自譽其西陲功績,每見人刺刺不休”。有一回,江蘇官員潘季玉向他匯報工作,還沒開口,老左就開始回顧他收復新疆的光輝歷程,講到日上三竿,侍衛(wèi)上茶,老左一聲“送客”,把潘干部打發(fā)走了。第二天,第三天,還是如此,潘干部凈是聽左老爺子講收復新疆的英模報告,自己的工作匯報基本上就廢了。
還有一次,李鴻章寫了份關于加強大清帝國海防建設的報告,出于尊重,拿給左宗棠過目。老左翻了一頁,講了幾句海防,馬上扯到西邊國防,文件也不看了,光顧著給大伙講新疆的戰(zhàn)斗事跡,講得“拍案大笑,聲震旁室”,一天下來,就看了一頁。第二天繼續(xù),又看了一頁,還是憋不住講新疆,講到聽眾們昏昏欲睡,“皆支頤欲臥”,文件再沒翻到第三頁。
要說老左為什么這么強悍,還得說到科舉考試。和年紀輕輕就步入中高層領導崗位的曾國藩不同,左宗棠當年三次會試都沒入進士這個圈。老進不了精英階層的人容易變憤青??紙龉賵霾坏靡獾娜?,很喜歡給自己鼓勁,生怕被別人瞧不起,因此左宗棠喜歡說出格的話。在長期逆境下,左宗棠的性格被磨礪得相當強勢,容不得別人侮辱和蔑視。其實,他心理有時很脆弱,到40歲時,他連個副科級都不是,不免對家里人吐露:唉,看來我得像姜子牙那樣被萬歲爺夢到,才能有幸出頭了。所以,當他成為湖南巡撫幕僚時,那種專斷的工作作風,其實是飽含已久的工作熱情的發(fā)泄。
當然,老左本來就是憤青性格,他對于列強的態(tài)度就是“鋒穎凜凜向敵矣”。因此,晚清的憤青都是以左宗棠為老大和偶像的,輿論都站在他這一邊。
老左不看列強的臉色,列強倒是很在乎他的臉色。老左巡視吳淞口,經(jīng)過上海時,西方各國馬上為其豎起龍旗,還鳴炮歡迎,一路上迎接引導,既殷勤又謹慎。
既然是憤青性格,對敵人必定像秋風般無情,若要他對辦公室同事忽然換副嘴臉,像春風般溫暖,這個急拐彎有技術難度,老左做不到啊!更何況,老左與這些同事戰(zhàn)友極有可能存在路線上、工作模式上的差異:例如主張放棄新疆的李鴻章,例如在外交上主張“以學問自斂抑,議外交常持和節(jié)”的曾國藩。
他的性格缺陷是“好自矜伐”、驕傲、喜歡夸耀,不過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有那么一個強勢的人物,替我們的民族出來驕傲夸耀一番,也算是給當時積貧積弱的晚清帝國補補鈣吧。這樣的值得起立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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