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0年代的晚清,有兩本“開眼看世界”的著作,《海國圖志》與《瀛環(huán)志略》。
它們幾乎同時完成。前者的成書時間是1842年(五十卷本)、1847-1848年(六十卷本)、1850年代(百卷本);后者的初稿完成于1844年,初刻本問世是在1848年。兩書的作者,魏源與徐繼畬,也幾乎相當于同齡人。魏源的生卒年是1794-1857;徐繼畬的生卒年是1795-1873。魏只比徐大了1歲。
遺憾的是,這兩個同齡人,同時開眼看世界,看到的世界,卻大不相同。
圖:《海國圖志》1847年刻本
比如,魏源接受了“大地如球”之說,不再堅持傳統(tǒng)的天圓地方?!逗鴪D志》中也載有西方的半球圖。但他不能認同西洋地圖將地球劃分為歐、亞、美、非、奧五大洲(南北美洲合一,缺南極洲),反援引佛典進行考據(jù),認為地球只有四個洲——東勝神洲、西牛貨洲、南贍部洲與北具廬洲。亞歐非是南贍部洲;美洲是西牛貨洲,因為那里盛產(chǎn)金銀,鑄成貨幣流通世界;東勝神洲與北具廬洲在北極之海與南極之海當中,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
繼而,魏源還論證說,南贍部洲是“四洲之冠”,中國是南贍部洲中最尊貴的“東方人主”。印度是“南方象主”,蒙古是“北方馬主”,西洋是“西方寶主”,都不如“東方人主”尊貴。
這種牽強附會的考據(jù)背后,潛藏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優(yōu)越感”。
《海國圖志》中的“夷狄”一詞,最能體現(xiàn)魏源的這種文化優(yōu)越感。
按魏源自己的說法,此書的編纂目的,本就是“師夷長技以制夷”,而夷人之所長僅限于技術(shù)層面,文化禮教是萬萬不及中國的。書中,魏源援引了自明朝而下至乾隆時代的諸多中文資料,考證認定“西洋教”乃是“雜學(xué)”,它的教義抄襲自佛教——“西方之教惟有佛書,歐羅巴人取其意而變幻之”,傳教士來到中國后,又抄襲儒學(xué)來改善自己的文辭——“后既入中國,習(xí)見儒書,則因緣假借以文其說”。
圖:魏源
魏源還援引中文世界的各種道聽途說,將來華傳教士的活動描述為以邪術(shù)惑人,說教民入教前,要吞吃一枚藥丸,日后若泄露邪術(shù),就會排泄出一個“女形寸許、眉目如生”的東西;又說傳教士會拿小刀挖取教徒的眼睛,用來煉銀——“聞夷市中國鉛百斤,可煎紋銀八斤,其余九十二斤仍可賣還原價,唯其銀必華人睛點之乃可,西洋人之睛,不濟事也”。
圖:《海國圖志》關(guān)于傳教士剜眼煉銀的記載
類似的偏見,在《瀛環(huán)志略》中要淡薄許多。
書中,徐繼畬也說過“坤輿大地以中國為主”這樣的話。但徐并沒有像魏源那樣,主動撰寫長文去論證這一點。據(jù)友人張穆與徐的通信,徐寫下這種句子的目的,是規(guī)避一些不必要的政治輿論風(fēng)險——收到《瀛環(huán)志略》的書稿后,張穆曾寫信勸告徐,要他將以中國為世界中心的《皇清一統(tǒng)輿地全圖》收進書中,且放在卷首;告誡他要吸取明朝的徐光啟、李之藻的歷史教訓(xùn),這兩位沒有這樣做,“遂負謗至今”。徐接納張穆的建議,在卷首放了一張以“拱極朝宗”為主旨,也就是以中國為世界中心的地圖。
圖:《瀛環(huán)志略》
較之《海國圖志》,《瀛環(huán)志略》極少使用“夷”“胡”“狄”之類帶有文化貶損涵義的詞。這當中存在一個具體的變化過程。該書手稿早期名為《考略》,內(nèi)中有許多“夷”字,如英吉利一節(jié)2429個字,就有21個“夷”字。后增補修訂,更名為《志略》出版,英吉利一節(jié)增至7620個字,“夷”字已被全部刪除。徐繼畬有意識地使用“泰西”、“西洋”、“西國”這類中性詞,取代了當時的中文知識界慣用的“夷狄”;時人慣用“夷酋”之類字眼來稱呼外國來華官員,徐繼畬也有意識地改成了“英官李太郭”這種中性詞。
“夷”字在晚清的正式棄用,是1858年。該年,中英兩國簽訂《天津條約》,內(nèi)中第51款規(guī)定,此后所有的公文,言及英國官民,一律“不得提書夷字”。這是魏源去世的第二年,《瀛環(huán)志略》出版后的第十年。
圖:《海國圖志》的后期版本引用過《瀛環(huán)志略》
與魏源執(zhí)著于將“西洋教”論證為“雜學(xué)”不同,徐繼畬對“西教”沒有抵觸情緒。他比較過佛教、西教與儒學(xué)。他講,儒學(xué)自然是好東西;佛教“以慈悲為主”,也是好東西;摩西十誡“雖淺近而尚無怪說”,也是好東西;西教講神跡,但“無惡于天下”,主旨也是“勸人為善”,與摩西十誡差不多,也是好東西。徐不抵制西教,與他受了幾十年的儒學(xué)教育,對儒學(xué)有著很深的文化自信有關(guān)。所以他又說,傳教士們來中國,“特欲行其教于中華,未免不知分量”,實在是不自量力。
這種“愿意承認別人的東西也很好”的心態(tài),還見于徐繼畬對美國第一任總統(tǒng)華盛頓的盛贊。在《瀛寰志略》第九卷《北亞墨利加米利堅合眾國》中,徐繼畬說,華盛頓“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chuàng)為推舉之法”,實在是偉大,像極了中國傳說中才有的天下為公;他還說,該國“幅員萬里,不設(shè)王侯之號,不循世及之規(guī),公器付之公論”,實在是古今未有的制度,很神奇。
百卷本《海國圖志》摘抄轉(zhuǎn)帖了《瀛寰志略》對美國的介紹,卻刪去了徐繼畬稱贊華盛頓一節(jié)。
圖:徐繼畬贊華盛頓中文石碑,嵌于華盛頓紀念碑內(nèi)
兩書的上述區(qū)別,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是魏源與徐繼畬的人生履歷大不相同。
1844年之前,魏源雖在官場,但長期只是給人做幕僚幫辦;1844年中舉之后,也只做過知縣、知州。他欠缺與“洋務(wù)”的直接接觸,《海國圖志》主要是一種資料匯編工作。徐繼畬則不然,1843年時他已是福建布政使,以朝廷專派員的身份,負責辦理廈門、福州兩個開放口岸的對外通商事宜。直接負責辦理涉外事務(wù),自然需要了解外部世界究竟是何模樣,《瀛環(huán)志略》正是基于這種需要而撰寫。
與魏源埋頭于大量似是而非的中文資料不同,徐繼畬與雅裨理、李太郭、阿禮國等來華外國人有密切的交往,不斷向他們求教、索取關(guān)于外部世界的資料,并做交叉求證(并不是說魏源沒有與外國人做過接觸,但與徐繼畬相比,他的接觸很有限)。雅裨理在日記中,曾如此記述徐繼畬:
“他既不拘束,又很友好,表現(xiàn)得恰如其分。很明顯,他已經(jīng)獲得了相當多的知識。他了解世界各國狀況的愿望,遠比傾聽天國的真理熱切得多。他畫的地圖還不夠準確,他不僅查對經(jīng)緯度以便標出確切的地理位置,更把目標放在搜集關(guān)于各國的一般性知識上——版圖的大小、政治上的重要性和商務(wù)關(guān)系,特別是同中國的商務(wù)關(guān)系。他對英國、美國和法國的考察比對其他國家更為認真仔細。”直接的接觸,勝過間接的聽聞。一個負責具體外事的實干派官員,基于工作需要而展開的資料搜集與整理,比文化人做的資料匯編更客觀、更理性,是很正常的事情。
圖:雅裨理
但這種客觀與理性,給徐繼畬和《瀛寰志略》,帶來了迥異于魏源和《海國圖志》的命運。
《瀛寰志略》1848年初次出版,即受到了時人的非議。帝師史策先抨擊這本書“張外夷之氣焰,損中國之威靈”,說自己“初見此書”就生氣,“即擬上章劾之”,就想寫奏章彈劾作者徐繼畬。曾國藩也在給左宗棠的信中批評這本書,說他“頗張大英夷”,長英國人的志氣,滅了中國人的威風(fēng)。1858年,徐繼畬在給友人的書信中無奈寫道:
“弟在閩藩任內(nèi),偶著《瀛寰志略》一書,甫經(jīng)付梓,即騰誹議?!?/strong>
這種非議,嚴重影響到了徐的仕途。
有人從他的書中摘出“(日耳曼)殆西土王氣之所鐘歟”一句,將“西土”二字略去,攻擊他妄稱王氣已不在中國;有人摘出他稱贊華盛頓的言辭,說他“故意不當敘述文,而混為議論,含有贊成之意”,是想要挑戰(zhàn)愛新覺羅的皇權(quán)。在1850年的“神光寺事件”中,已因《瀛寰志略》而聲名狼藉的徐,被一眾官員聯(lián)名彈劾,罪名是袒護“夷人”與“漢奸”(清廷將不利于其統(tǒng)治的漢人統(tǒng)稱為“漢奸”,即“漢人中的奸賊”,與今意有一些區(qū)別),引發(fā)道光皇帝震怒,將之降職。咸豐皇帝上臺后,又追查歷史問題,將其徹底罷職。
此后的十余年中,《瀛寰志略》也未能再版。
圖:徐繼畬
魏源與《海國圖志》的命運要好很多。
晚清的士林領(lǐng)袖李慈銘,同時讀了《瀛寰志略》與《海國圖志》。對于《瀛寰志略》,他的評價是:作者“輕信夷書”,動不動就用“雄武賢明”這樣的詞匯,來形容以華盛頓為代表的“泰西諸夷酋”;且作者是封疆大吏,寫這種書被外國人看到,實在是有傷國體;對徐繼畬因該書被罷職,李慈銘也是拍手叫好,以“宜哉”兩字做結(jié)。對于《海國圖志》,李慈銘的評價卻是“奇書”,重點贊頌了魏源主動撰文“以抉天主教之妄”的做法,且惋惜“魏氏此書初出時”,朝廷沒有在政策上做相應(yīng)的跟進。
李慈銘的這種褒貶,代表了晚清知識界多數(shù)人的看法。
這兩本書引起的國際關(guān)注,則與它們在國內(nèi)的遭遇完全相反。
1867年,因感于《瀛寰志略》對美國的敘述,美國總統(tǒng)安德魯決定贈給徐繼畬一幅華盛頓畫像,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在北京主持了贈送儀式。
二十八年后,也就是1895年,以慕維廉為首的20名來華傳教士,聯(lián)名寫了一封抗議信給總理衙門,請其轉(zhuǎn)交給光緒皇帝。信中稱,現(xiàn)在民間的教、民沖突如此之多,與“新刻之《經(jīng)世文續(xù)編》及《海國圖志》等書”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書中有許多污蔑、詆毀之語,讀書人信以為真,再編成“俚詞”在底層民眾當中流行,許多人“誤懷義忿”,生出種種缺乏事實依據(jù)的憤怒。慕維廉等人要求皇帝下旨辦三件事,來消弭民間的這種沖突,第一件事就是將《海國圖志》等書中的不實文章“鏟除禁止”。但總理衙門無意響應(yīng)這種要求,他們的回復(fù)是:《海國圖志》不難查禁,但消滅謠言的最佳辦法是“自修”,若自己“無可議”,何須擔心誹謗指責。
以上種種,并非苛責《海國圖志》,魏源和他的著作自有其不朽的歷史價值;而是在遺憾:與它同時誕生的,更客觀更理性的《瀛寰志略》,卻從時代中消失了。這種消失,并非迫于外力,而是晚清知識界的自主選擇。《瀛寰志略》是被時代主動淘汰掉的,時代正在“開眼看世界”,但時代不愿跟隨徐繼畬的腳步,去“正眼看世界”。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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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章鳴九,《與比較研究》,《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01期。
④曾燕、涂楠編著,《撬動中國向近代轉(zhuǎn)型的堅實支點:徐繼畬“大變局”認識與涉外實務(wù)研究》,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2。
⑤王立新,《美國傳教士與晚清中國現(xiàn)代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
⑥李棟,《鴉片戰(zhàn)爭前后英美法知識在中國的輸入與影響》,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
⑦方聞/編,《清徐松龕先生繼畬年譜》,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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