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即公元1566年,海瑞上疏大罵嘉靖帝是中國歷史上比較奇特的一件事,前無古人,但卻后有來者。23年后的萬歷十七年,海瑞身故兩年之后,大理寺評事雒于仁又跳了出來,把被歷史學(xué)家封為“史上最懶皇帝”的明神宗朱翊鈞痛快淋漓地臭罵了一頓,其言辭之激烈刻薄,比海剛峰的那道著名奏疏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史卷二百三十四,列傳第一百二十二的雒于仁傳中記錄了這份《恭進(jìn)四箴疏》,雒于仁毫不客氣指出朱翊鈞的病根是在“酒色財(cái)氣”四方面,即嗜酒、戀色、貪財(cái)、尚氣:臣聞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cái)則喪志,尚氣則戕生。陛下八珍在御,觴酌是耽,卜晝不足,繼以夜長,此其病在嗜酒也;寵十俊以啟幸門,溺鄭妃,靡言不聽。忠謀擯斥儲位久虛,此其病在戀色也;傳索帑金,刮取幣帛,甚且掠問宦官,有獻(xiàn)則已,無則譴怒,李沂之瘡痍未平,而張鯨之貲賄復(fù)入,此其病在貪財(cái)也;今日扌旁宮女,明日扌失中官,罪狀未明,立斃杖下,又宿怨藏怒于直臣,此其病在尚氣也。四者之病,膠繞身心,豈藥石所可治?今陛下春秋鼎盛,猶經(jīng)年不朝,過此以往,更當(dāng)何如?
最好玩的是萬歷皇帝朱翊鈞的態(tài)度,沒像他爺爺嘉靖一樣大怒,顧左右曰:“趣執(zhí)之,無使得遁!”而是“留其疏十日”,然后召見首輔申時行,以下根據(jù)《萬歷十五年》書后的附錄二全文照抄,因?yàn)閷?shí)在是太有意思了:
附錄二
(萬歷皇帝于1590年2月5日與申時行等召對紀(jì)錄。全文照《神宗實(shí)錄》卷219排印。)
上御毓德宮,召輔臣申時行、許國、王錫爵、王家屏入見于西室。御榻東向,時行等西向跪,致詞賀元旦新春。又以不瞻睹天顏,叩頭候起居。
上曰:“朕之疾已病矣。”時行等對日:“皇上春秋鼎盛,神氣充盈,但能加意調(diào)攝,自然勿藥有喜,不必過慮?!鄙显唬骸奥?lián)昨年為心肝二經(jīng)之火,時常舉發(fā),頭目眩暈,胃隔脹滿,近調(diào)理稍可。又為雒于仁奏本,肆口妄言,觸起朕怒,以致肝火復(fù)發(fā),至今未愈?!睍r行等奏:“圣躬關(guān)系最重,無知小臣狂戇輕率,不足以動圣意?!?/p>
上以雒于仁本手授申時行云:“先生每看這本,說朕酒色財(cái)氣,試為朕一評?!睍r行方展疏,未及對。上遽云:“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若酒后持刀舞劍,非帝王舉動,豈有是事!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朕只因鄭氏勤勞,朕每至一宮,他必相隨,朝夕間小心侍奉勤勞。如恭妃王氏,他有長子,朕著他調(diào)護(hù)照管,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何嘗有偏?他說朕貪財(cái),因受張鯨賄賂,所以用他。昨年李沂也這等說。朕為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之財(cái),皆朕之財(cái),朕若貪張鯨之財(cái),何不抄沒了他?又說朕尚氣,古云少時戒之在色,壯時戒之在斗,斗即是氣。朕豈不知?但人孰無氣?且如先生每也有童仆家人。難道更不責(zé)治?如今內(nèi)侍宮人等或有觸犯及失誤差使的,也曾杖責(zé)。然亦有疾疫死者。如何說都是杖死?先生每將這本去票擬重處!”時行等對曰:“此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輕率讀奏?!鄙显唬骸八€是出位沽名!”時行等對曰:“他既沽名,皇上若重處之,適成其名,反損皇上圣德。唯寬容不較,乃見圣德之盛。”復(fù)以其疏繳置御前。
上沉吟答曰:“這也說的是。到不事?lián)p了朕德,卻損了朕度?!睍r行等對曰:“圣上圣度如天地,何所不容?!鄙蠌?fù)取其疏再授時行,使詳閱之。時行稍閱大意。上連語曰:“朕氣他不過,必須重處!”時行云:“此本原是輕信訛傳,若票擬處分,傳之四方,反以為實(shí)。臣等愚見,皇上宜照舊留中為是。容臣等載之史書,傳之萬世。使萬世頌皇上為堯舜之君。”復(fù)以其疏送御前。
上復(fù)云:“如何設(shè)法處他?”時行等云:“此本既不可發(fā)出,亦無他法處之。還望皇上寬宥。臣等傳語本寺堂官,使之去任可也。”上首肯,無顏稍和:“因先生每是親近之臣。朕有舉動,先生每還知道些。安有是事?”時行對曰:“九重深邃,宮闈秘密。臣等也不能詳知。何況疏遠(yuǎn)小臣。”上曰:“人臣事君,該知道理。如今沒個尊卑上下,信口胡說。先年御史黨杰,也曾奚落我。我也容了。如今雒于仁亦然。因不曾懲創(chuàng),所以如此?!睍r行等曰:“人臣進(jìn)言,雖出忠愛,然須從容和婉。臣等常時惟事體不得不言者,方敢陳奏。臣等豈敢不與皇上同心?如此小臣,臣等亦豈敢回護(hù)?只是以圣德圣躬為重?!鄙显唬骸跋壬可兄鸨吧舷?。他每小臣卻這等放肆。近來只見議論紛紛,以正為邪,以邪為正。一本論的還未及覽,又有一本辯的,使朕應(yīng)接不暇。朕如今張燈后看字,不甚分明。如何能一一遍覽?這等殊不成個朝綱!先生每為朕股肱,也要做個主張?!睍r行等對曰:“臣等才薄望輕。因鑒人前覆轍,一應(yīng)事體,上則稟皇上之獨(dú)斷,下則付外廷之公論。所以不敢擅自主張。”
上曰:“不然。聯(lián)就是心,先生每是股肱。心非股肱,安能運(yùn)動?聯(lián)既委任先生每,有何畏避?還要替朕主張,任勞任怨,不要推諉!”時行等叩頭謝曰:“皇上以腹心股肱,優(yōu)待臣等。臣等敢不盡心圖報?任勞任怨四字,臣等當(dāng)書之座右,朝夕服膺。”語畢時行復(fù)進(jìn)曰:“皇上近來進(jìn)藥否?”上曰:“聯(lián)日每進(jìn)藥二次?!睍r行等云:“皇上須慎重揀選良藥?!鄙显唬骸搬t(yī)書朕也???,脈理朕都知道?!睍r行等云:“皇上宜以保養(yǎng)圣躬為重,清心寡欲,戒怒平情,圣體自然康豫矣?!睍r行等又云:“臣等久不瞻睹天顏。今日幸蒙宣召,芻蕘之見,敢不一一傾吐?近來皇上朝講稀疏,外廷日切懸望。今圣體常欲靜攝,臣等亦不敢數(shù)數(shù)煩勞起居。但一月之間,或三四次,間一臨朝,亦足以慰群情之瞻仰?!?/p>
上曰:“聯(lián)疾愈豈不欲出?即如祖宗廟把大典,也要親行。圣母生身大恩,也要時常定省。只是腰痛腳軟,行走不便?!睍r行等又云:“冊立東宮,系宗社大計(jì),望皇上早定。”上曰:“朕知之。朕無嫡子,長幼自有定序。鄭妃再三陳請,恐外間有疑,但長子猶弱,欲俟其壯健使出就外才放心?!睍r行等又云:“皇長子年已九齡,蒙養(yǎng)豫教正在今日。宜令出閣讀書。”上曰:“人資性不同,或生而知之,或?qū)W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也要生來自然聰明。安能一一教訓(xùn)?”時行等對曰:“資稟賦于天,學(xué)問成于人,雖有睿哲之資,未有不教而能成者,須及時豫教,乃能成德?!?/p>
上曰:“朕已知之,先生每回閣去罷?!比悦哔n酒飯。時行等叩頭謝,遂出去宮門數(shù)千武。上復(fù)命司禮監(jiān)內(nèi)臣追止之。云:“且少俟?;噬弦蚜钊诵L哥來著先生每一見?!睍r行等復(fù)還至宮門內(nèi),立待良久。上令內(nèi)臣覘視申閣老等。聞?wù)匍L哥亦喜否?時行等語內(nèi)臣云:“我等得見睿容,便如睹景星慶云。真是不勝之喜?!眱?nèi)臣入奏,上微哂頷之。有頃上命司禮監(jiān)二太監(jiān)謂時行等:“可喚張鯨來,先生每責(zé)訓(xùn)他。”時行等云:“張鯨乃左右近臣?;噬霞纫沿?zé)訓(xùn),何須臣等?”司禮監(jiān)入奏。上復(fù)令傳諭云:“此朕命,不可不遵?!庇许晱場L至。向上跪。時行等傳上意云:“爾受上厚恩,宜盡心圖報,奉公守法?!宾L自稱:“以多言得罪?!睍r行等云:“臣事君猶子事父。子不可不孝,臣不可不忠?!宾L呼萬歲者三,乃退。司禮入奏。
上曰:“這才是不辱君命?!本弥?,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傳言:“皇長子至矣?!被嗜右嘀?。但不能離乳保。遂復(fù)引入西室,至御榻前。則皇長子在榻右,上手?jǐn)y之?;嗜优粤?,一乳母擁其后。時行等既見,因賀上云:“皇長子龍姿風(fēng)目,歧嶷非凡。仰見皇上昌后之仁,齊天之福!”上欣然曰:“此祖宗德澤,圣母恩庇,朕何敢當(dāng)?”時行等奏:“皇長子春秋漸長,正當(dāng)讀書進(jìn)學(xué)?!鄙显唬骸耙蚜顑?nèi)侍授書誦讀矣?!睍r行云:“皇上正位東宮時年方九齡,即已讀書。皇長子讀書已晚矣?!鄙显唬骸奥?lián)五歲即能讀書?!睆?fù)指皇三子:“是兒亦五歲尚不能離乳母,且數(shù)病?!睍r行等稍前熟視皇長子。上手引皇長子,向明正立。時行等注視良久。因奏云:“皇上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使之成器?愿皇上早定大計(jì),宗社幸甚!”乃叩頭出,隨具疏謝。
是日時行等以傳免朝賀,特詣會極門行禮。忽聞宣召,急趨而入,歷禁門數(shù)重,乃至毓德宮。從來閣臣召見未有至此者,且天語諄復(fù),圣容和晬,藹然如家人父子,累朝以來所未有也。
這段記錄真稱得上是實(shí)錄了,君臣之間的對話栩栩如生。看得出來,朱翊鈞還委屈得要不得呢——俺也是人哪!誰人還不喝兩口?誰還不生點(diǎn)兒氣?
并且還真就動了氣,要重重地辦他。還虧了老油條申時行從中斡旋,最后是罷官攆回老家,命總算保住了。后來怎樣沒查出來,《明史》也沒交待,想必也像海瑞一樣善終了。這二位爺把兩個皇帝罵得狗血噴頭,不但沒被砍了頭,甚至毫發(fā)無損,板子也沒挨一下,真可算得上是奇跡了,大約也只有神了叭即的大明朝皇帝才干得出來。
朱翊鈞生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八月十七日,九歲登極,在張居正、馮保和皇太后的嚴(yán)厲管教下,一邊做皇帝,一邊刻苦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啥的,其工作量即使與現(xiàn)代萬惡教育制度下的小孩子比,也要繁重許多,稍有頑皮,就會受到太后長跪的處罰,“有時竟可達(dá)幾個小時之久”,有一次皇太后甚至還卻了廢掉他另立新帝的念頭。
張居正死后,尤其是朱翊鈞大婚之后,皇太后也不太管他了,再把大伴馮保貶去南京守陵,這家伙就像脫疆的野馬一樣撒了歡兒了。
雒于仁真的是一點(diǎn)兒也沒夸張,甚至還給他留足了面子。這廝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只見過群臣一面,而且也不像他貪玩的祖先正德皇帝一樣四處亂逛,就是在深宮里呆著,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批,不講,“酒色財(cái)氣”,把一個大明王朝活活葬送。《明史》對于明神宗的蓋棺論定是這樣表述的:“論者謂:明之亡,實(shí)亡于神宗?!?/p>
萬歷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朱翊鈞病逝,十月葬于定陵。300多年以后,他的墳?zāi)苟暌馔獾乇贿x中成為發(fā)掘目標(biāo)。1958年,在考古學(xué)大師夏鼐的指揮下,神宗的梓宮(棺?。┍婚_啟。在厚厚的龍袍下面,掩藏著神宗的尸骨。尸骨復(fù)原后的結(jié)論是:“萬歷帝生前體形上部為駝背。從骨骼測量,頭頂至左腳長1.64米?!?/p>
1966年8月24日下午,“地主階級的總頭目”明神宗朱翊鈞的尸骨被紅衛(wèi)兵小將砸爛、焚燒。據(jù)說吳晗得知后痛哭流涕,對上書要求挖掘十三陵痛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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