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神圣功用無捷于酒》原文-譯文-賞析

作者：蘇軾

【原文】：酒勿嫌濁，人當(dāng)取醇(chún)。失憂心于昨夢，信妙理之疑神。渾盎盎(àng àng)，以無聲，始從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徑得天真。伊人之生，以酒為命。常因既醉之適，方識此心之正。稻米無知，豈解窮理；曲蘗有毒，安能發(fā)性?乃知神物之自然，蓋與天工而相并。得時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yuǎn)害全身，我則學(xué)徐公之中圣。

湛(zhàn)若秋露，穆如春風(fēng)，疑宿云之解駁，漏朝日之暾紅。初體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掃空?？釔勖仙渲兄腥?；猶嫌白老，不頌德而言功。兀爾坐忘，浩然天縱，如如不動而體無礙，了了常知而心不用。坐中客滿，惟憂百榼(kē)之空；身后名輕，但覺一杯之重。夫明月之珠，不可以襦；夜光之璧，不可以餔(bǔ)芻豢(huàn)飽我而不我覺，布帛燠(yù)我而不我娛。惟此君獨游萬物之表，蓋天下不可一日而無。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藥；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又何必一石亦醉，罔間州閭；五斗解酲(chéng)，不問妻妾；結(jié)襪廷中，觀廷尉之度量；脫靴殿上，夸謫仙之敏捷。陽醉逖(tì)地，常陋王式之褊(biǎn)；鳴歌仰天，每譏楊惲(yùn)之狹。我欲眠而君且去，有客何嫌；人皆勸而我不聞，其誰敢接?殊不知人之齊圣，匪昏之如，古者晤語，必旅之于。獨醒者，汨羅之道也；屢舞者，高陽之徒歟?惡蔣濟(jì)而射木人，又何狷(juàn)淺；殺王敦而取金印，亦自狂疏。故我內(nèi)全其天，外寓于酒，濁者以飲吾仆，清者以酌我友。吾方耕于渺莽之野而汲于清冷之淵，以釀此醪(láo)，然后舉洼樽而屬無口。

【譯文】：人們對酒應(yīng)取其長，不要嫌其渾濁，要取其醇厚的一面。在昨夜酒后的睡夢中我忘卻了心中的煩憂，這才相信飲酒解愁這美妙的道理太神奇了。濁酒滿杯，蕩漾無聲，在對那醇香酒味的品嘗中漸漸地進(jìn)入了杳冥的佳境。杳杳冥冥，物我兩忘的精神狀態(tài)已接近道的天國，一直進(jìn)入到那種返樸歸真渾渾噩噩的境界之中。為此許多人在日常生活當(dāng)中，把酒看得像性命一樣重。常常憑借醉時寵辱皆忘的愉悅心態(tài)，去體會人之自然本性的醇正。稻米無知無識，怎能懂得推究天理?曲蘗含有毒性，豈能啟發(fā)人的悟性?于是知道酒是自然而生的神奇物品，大概是天工所玉成。遭逢好的時代能躬身行道，我就效法漢時齊相曹參，心情悠然而喝美酒；若逢亂世，為避禍保身，我就像魏尚書徐邈那樣作個飲酒避世之人。

酒的清澈仿佛暮秋的朝露，融融的樣態(tài)又宛如初春的晨風(fēng)。簡直令人懷疑是夜空中的濃云開始分散，露出了初升之朝陽的光彩那樣赤紅(醍酒成赤紅色)。開始釀造時糧食的原型已漸漸消失，不一會兒糧食的模樣已蕩然全無。我喜歡孟生，他深悟其中的情趣；我不滿白老，他不歌頌酒的恩德而贊揚酒的功用。酒能使人悠悠然坐在那里忘卻一切，心胸開闊任自然天性之放縱；端莊不動而神魂飛騰仿佛毫無掛礙，并未動心思又好像悟徹了宇宙間的一切內(nèi)容。要像孔融那樣，坐中貴客常滿，只憂慮甕中的美酒被喝空；又如張季鷹，認(rèn)為身后的名聲輕渺無用，只覺得生前的酒杯才最可看重。那些明月的寶珠，不能用來當(dāng)衣御寒；那些夜光的寶玉，不能用來做飯充饑。糧食牲畜能使我吃飽而不能使我明白什么道理，布匹絲帛可使我溫暖而不能給我?guī)硎裁纯鞓?。只有美酒超然于萬物之上，天下不可以一日沒有它。醉中的人常常是最清醒的，又怎能說酒是狂人的藥物；進(jìn)入醉意朦朧的狀態(tài)已忘了它的味道，才知道酒有使人進(jìn)入至極境界的豐厚品德。

何必像淳于髠那樣必喝一石而醉，摻雜州閭鄰舍間才能無拘無束?何必像劉伶那樣要喝五斗方能解讒，不聽妻子的勸阻?西漢的王生在朝廷上當(dāng)眾讓張釋之為他結(jié)上襪子帶，以此來顯揚這位廷尉的度量；唐代的李太白在宮殿上讓高力士為。之脫去靴子，用來炫耀自己才思的敏捷。我常常鄙視王式的褊急，竟假裝酒醉頹倒于地；我也往往譏笑楊惲的狹隘，竟在酒后仰天長嘯，抒發(fā)憤郁。我贊成陶淵明的宏達(dá)，雖有客人也毫無顧忌，酒喝足了就說我要睡覺了你們姑且先回去。人們都來規(guī)勸我卻不聽不聞，誰還敢來接著勸說?殊不知飲酒的人們并不昏昏噩噩，那些悟者，只是向同類的清醒之人談道論理，所以行在江濱的屈原才能聽到漁父講述的清濁之理。因為飲酒而屢次起舞的，豈不僅僅是高陽的酒徒?厭惡蔣濟(jì)而去射木人，是多么忿狷淺薄，殺死王敦而奪取他的金印，也顯得過于狂暴粗疏。所以我要在內(nèi)心保全涵養(yǎng)自然的天性，對外則把一切世情寄托在濁醪的妙理之中。用濁酒來供給我的仆人飲用，用清酒來供給我的朋友宴享。我正躬耕于渺茫的郊野之上，從清冷冷的深淵里汲取清泉，以此來釀造這種種清酒和濁酒，然后舉起大洼似的酒樽，規(guī)勸那些無口的人們盡情飲用。

【評介】：作為一代文豪，蘇軾為人曠達(dá)豪放，著文亦瀟灑出塵。這篇《濁醪有妙理賦》寫得縱橫開闔，揮灑自如，借飲酒來談生活哲理，文辭優(yōu)美，道理深邃。

全文可分三層。第一層高度評價了酒能使人進(jìn)入一種無為忘憂狀態(tài)的神奇作用；第二層贊美酒有一種他物不可取代的使人娛情悅性的功用；第三層則從正反兩個方面闡述了飲酒時所應(yīng)持的正確態(tài)度，委婉地批評了古人中飲酒無度而誤事的頹放之十，肯定了隨任自然以存天真的雅飲高士，最后以釀酒飲酒為喻，婉曲地表達(dá)了自己生活處世的準(zhǔn)則。這就是對內(nèi)加強(qiáng)自我修養(yǎng)，保全頤養(yǎng)純真的自我，而對世情則采取隨緣自適的態(tài)度，遇俗者則與之俗處，遇賢者則與之賢處，從而揭示全篇的主旨，對萬事萬物都應(yīng)當(dāng)適度而行，取其所長，避其所短。

全文以飲酒為題，但又不拘泥于飲酒。篇末一小段宕開，從而闡述了濁醪的“妙理”。因其是全文主旨之所在，故稍加詳析，以起執(zhí)一御萬之效?！肮饰覂?nèi)全其天，外寓于酒。濁者以飲吾仆，清者以飲我友”幾句寓意深刻?！皟?nèi)全其天，外寓于酒”則是說，在自己的主觀世界里要保持高尚的節(jié)操，保持主體人格的獨立和自由；對于外部的客觀世界則應(yīng)采取飲酒的那種態(tài)度，即隨緣自適，順其自然，既不要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污，又不要與社會格格不入。“濁者以飲吾仆，清者以飲我友”兩句乍一看好像是勢利小人的行為，似乎是俗語所說的“看人下菜碟”。若這樣理解就太淺薄了。實質(zhì)這兩句是對上兩句的形象性闡發(fā)，大意是說對世俗之濁流則采用俗情以待之，對高雅的清流則用高雅之情以待之。“濁者”“清者”都是用來打比方的喻體。這不僅使我們想到了那位善用青白眼的阮嗣宗，他不也是遇俗人則以白眼相看，遇高士才開青眼嗎?其本意大致是相同的?？继K軾一生，確實實行了這一生活準(zhǔn)則。無論何時他都能堅持自己的主張，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人格無虧；無論遇到什么艱難困苦，無論被流放到那里，都能適應(yīng)那里的環(huán)境，曠達(dá)自持。即使在荒涼落后的海南島也照樣能生活下去，都是這一生活哲理的體現(xiàn)?！拔岱礁诿烀е岸秤谇謇渲疁Y，以釀此醪，然后舉洼樽而屬無口”都是比喻，“渺莽之野”“清冷之淵”已非實指，“舉洼樽而屬無口”的虛擬意義更是十分明顯的。實質(zhì)是在說：我每時每刻都在社會上生活，都在釀造生活的酒，并規(guī)勸人們來飲下這生活之酒。意思是說像我這樣去生活吧!把握住最后一小段的本質(zhì)意義再去理解全文就易如反掌，十分明了了。即要正確地對待生活，要把握住各方面的度，隨緣自適，順應(yīng)自然，這便是本文所闡述之“妙理”的真諦之所在。

本賦在藝術(shù)上也很有特點：首先，全文辭采華贍，文筆流暢，雖多用駢偶句式，但讀來卻如行云流水，毫無拗口之感。末尾幾句想像豐富，頗有莊子散文的風(fēng)味。而且全篇意脈清晰，層次分明。如“夫明月之珠”以下幾句，便有遞進(jìn)的三層意思，即珍珠寶玉等器物不能給人以飽暖，對人沒有直接的功用；衣服食物雖可飽腹暖身，但不能使人高尚愉悅，只有酒才能做到這一點。這樣就突出了酒的妙用，為后文“妙理”的闡釋作好鋪墊。其次，用典嫻熟而貼切，仿佛是信手拈來，全文用了近二十個典故，足以顯示出作者歷史知識的淵博和才思的敏捷。再次，賦題下的“神圣功用無捷于酒”八字既是全篇的綱目，又是本賦的限韻，全文即以此八字為韻腳，表現(xiàn)了用韻的熟練技巧，這也是讀者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正因如此，本賦在當(dāng)世就流傳甚廣。南宋初期的名臣李綱就曾作了一篇《濁醪有妙理賦》，并標(biāo)明曰“步東坡韻”(見《賦鈔箋略》卷十一)，其時代距東坡未遠(yuǎn)，可見其影響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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