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楊時論西銘書 程頤
前所寄史論十篇,其意甚正,才一觀,便為人借去,俟更子細看。西銘之論,則未然。橫渠立言,誠有過者,乃在《正蒙》。《西銘》之為書,推理以存義,擴前圣所未發(fā),與孟子性善養(yǎng)氣之論同功,二者亦前圣所未發(fā)。豈墨氏之比哉?《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老幼及人,理一也。愛無差等,本二也。分殊之蔽,私勝而失仁;無分之罪,兼愛而無義。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勝之流,仁之方也。無別而迷兼愛,至于無父之極,義之賊也。子比而同之,過矣。且謂言體而不及用。彼欲使人推而行之,本為用也,反謂不及,不亦異乎?
〔注釋〕橫渠:即張載?!墩伞罚簭堓d所著。理一而分殊:程朱理學的重要概念,即理一分殊。理一分殊是指天下之理為一,即天理;具體事物各具一理,但都體現(xiàn)出完整之天理。蔽:弊病。私勝:為私心所勝。比:比擬。
(張劍光)
〔鑒賞〕《西銘》,為北宋張載所著的一篇銘文,后合于《正蒙》書中,作為《乾稱篇》的首段。張載在橫渠學堂講學時,曾把這一段和《乾稱篇》的末段錄出,貼于學堂的雙牖,作為座右銘。前者題為《訂頑》,后者題為《砭愚》。后程頤將《訂頑》改稱《西銘》,《砭愚》改稱《東銘》。在張載所有的著作中,最受二程和后來理學家贊揚的就是《西銘》。張載去世以后,二程以《西銘》教學,此文就是北宋學者程頤與其學生楊時討論《西銘》的書信。
要了解程頤與其學生的討論,就必須首先了解《西銘》篇的主要內(nèi)容。在北宋五子中,張載別具一格地提出了氣本體論。他認為太虛即氣,“氣”是宇宙萬物的本原和本體,它體用不二,“有無”、“虛實”的統(tǒng)一是其“體”,“聚散”、“出入”運動變化是其“用”。萬物(包括人)就是由氣之聚、散即氣化而產(chǎn)生的。從人和物都具有氣之性出發(fā),張載在《西銘》篇中提出了“民胞物與”的主張,認為天地是人和萬物的父母,人是渺小的,與萬物渾然共處于天地之間。充滿于天地間的氣構(gòu)成了我的身體,統(tǒng)帥天地的氣之性是我的本性。人民是我的同胞兄弟,萬物是我的同伴儕輩。所以,我應該愛一切人、一切物。張載的這一主張在形式上具有泛愛主義的特點,它曲折反映了當時社會下層人民要求平等互愛的愿望。
正因如此,程頤的學生楊時在學習《西銘》時,“疑《西銘》言體而不及用,恐其流于兼愛”(《河南程氏粹言》卷一)。以為《西銘》之論與墨子“兼愛”之說無異,于是與程頤往返致書。程頤否定了這一看法,寫下此文。此書信全文僅199字,但寓意深刻。程頤首先充分肯定了《西銘》篇的基本思想,指出“橫渠立言,誠有過者,乃在《正蒙》?!段縻憽分疄闀评硪源媪x,擴前圣所未發(fā),與孟子性善養(yǎng)氣之論同功”。直言自己在本體論上盡管和張載有著重大原則分歧,但是對張載還是禮敬甚備,因為張載在道德倫理觀和人性論上與孟子是一致的。理由有二:其一,張載推演說,由于人與天地同出一源,均為氣之聚合,所以從本質(zhì)上說,人的本性也就是天地之性。張載設想天地之性沒有缺點,故而人的本性也是善的。所謂“性于人無不善”。這就與孟子的“性善論”一致,并為“性善論”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使它上升到本體論的高度。其二,張載又提出了“氣質(zhì)之性”,認為每個具體的人,有了生命之后,就有了不同于他人的本性。這一本性和他的生理條件、身體特點結(jié)合在一起,是氣質(zhì)之性。張載提出的目的在于解決人何以有惡的問題,也是為了更好地向人們灌輸封建道德觀點,這就把人性論和封建的修養(yǎng)論緊緊結(jié)合起來,這與孟子的“養(yǎng)氣論”有異曲同工之妙。難怪二程在其他場合稱此說是“道盡高,言盡醇。自孟子后,儒者都無他見識”(《二程遺書》卷二上)。朱熹后來也稱此說“有功于圣門,有補于后學”。
繼而,程頤指出《西銘》的思想與墨子的“兼愛”說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段縻憽分鲝垺袄硪欢质狻?,“兼愛”說是“二本而無分”。張載在《西銘》中說,“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認為君主是父母(天地)的長子,大臣是幫助長子的管事人。尊敬老人,就是尊敬兄長,慈愛孤兒小孩,就是慈愛幼弟。天下所有衰疲、殘病、鰥寡的人,都是我們可憐無告的兄弟。張載的這一說法,其實是突出了宗法制。所以,程頤指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理一”;人各親其親,各子其子,便是“分殊”。天道人道原是“一本”,本來就是“一理”。而“愛無差等”是“二本”,是天道人道“二本”,不分親疏是“無分”,可見二種學說完全不同。同時,程頤強調(diào)“分殊”的流弊在于為私心所勝而喪失“仁”,但在分殊的基礎上推致“理一”,就能防止私心太勝而成就“仁”。這與“兼愛”無分的過錯在于“兼愛而無義”根本不同?!盁o分”便走向“無文之極”是否定親疏有別的宗法觀念,是“義之賊”,是禽獸。
最后,程頤告訴楊時,《西銘》既講明了“理一分殊”的道理,又欲使人實際推行,這就是“用”。所以,絕不能理解為“上言體而不及用”。
《答楊時論西銘書》作為一篇詮釋《西銘》的書信,為人們?nèi)胬斫狻段縻憽访癜锱c的理論實質(zhì),提供了獨到的見解。同時,程頤在此書信中第一次提出了作為宋明理學重要特色的“理一分殊”命題,“理一分殊”學說后來經(jīng)過二程、朱熹的發(fā)揮,成為理學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樣,經(jīng)張載到二程,我們不難看出宋代理學產(chǎn)生、發(fā)展和完善的過程。所以,此書信也是掌握二程思想體系的重要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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