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 名
不久前，我外出參加筆會，與幾位文友一起吃飯
飯后一位文友提議一起出去散步。其中有一位老作家已經(jīng)退休多年
，他坐在椅子上說，你們稍等，我打個電話。
他拿出手機(jī)開始撥打電話
電話接通了
，他對著聽筒輕輕喚了一聲“紅紅”，然后說自己正在哪兒，等等。我
，還有幾位在座的朋友，都清楚地聽到了那聲輕喚。那是他愛人的乳名
，因為我們知道他愛人的名字，也是一位作家。那一刻我竟有些莫名的感動
。一個老人，生命之樹已刻上了繁復(fù)的年輪，在這樣的場合，從容自然地喚出愛人的乳名，這是天性的流露他初戀時開始寫詩，那時是一首朦朧詩
熱戀時繼續(xù)寫詩
到老了仍在寫詩
從初戀到老年，是一個早晨到黃昏的過程
文學(xué)是他的太陽
第一個讀者總是那個喚作“紅紅”的女人
乳名是一個人生命中最初的符號，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第一筆記憶
能夠被人永遠(yuǎn)記住并含在口齒間芬芳的乳名并不多
但這位老作家做到了，從初戀開始
這個乳名是他一生心靈的花園
名 片
見到老人時，他剛剛痛失了生命中的另一半
遞給我名片，手微微地顫抖
名片上印著：作家，詩人
我知道
當(dāng)我寫下“著名”這個詞的時候
這是因為，“著名”現(xiàn)在是一個貶值的稱謂
發(fā)表一篇文章是“作家”，發(fā)表兩篇文章就是“著名作家”
但這位老者的確是一位作家和詩人，無需點綴
惟有熱愛才讀書
就像惟愛一個女子才會初戀她
老人沒有情人，但有兩個熱愛的女子
妻不幸提前走了
文字也明眸善睞
說到底
但我更想說的是那張名片
T恤衫
在一次書畫展上，一個中年人幾近懇求地對我們說：“請你們?nèi)フ夷忱袭嫾液瀭€名吧
此刻某老正坐在主席臺上，花白的頭發(fā)蓬亂著
會已經(jīng)散了
其實即使他坐在主席臺上
主席臺下，人聚得一綹一綹的
，像不同的線索，纏繞著各自心儀的書畫家簽名、合影。在我前面，有個女孩瞪大閃亮的眼睛，滿臉虔誠地仰望著那些書畫家們。那些藝術(shù)家有的披著長可及肩的頭發(fā)，蒼白的手指捏著激動的煙卷，夸張的手勢明明滅滅，滿嘴說出的是像剛出爐的面包一樣新鮮的詞語，間或混雜著幾句含混不清的國罵。某老被晾在了主席臺上
，像一尾脫離了同類被潮水沖上了沙灘的魚那個中年人就在這時來到了我們中間
我們中有人走上了主席臺，像去領(lǐng)獎一樣
我在一旁看到他似乎有些激動
，花白的頭發(fā)微微地顫抖，瘦削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空洞的眼神開始生動了，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鏡片后面潮乎乎地閃爍。說實話，他的字一點兒也不好看
，像某些淘氣的小學(xué)生寫的，歪歪扭扭，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寫在上面，說什么我都不會相信這是一位畫家留下的印記。輪到那個女孩了，她的紅色T恤衫像火一樣
，明亮的眼睛是火焰的中心。但她空著手，某老疑惑地望著她。她指了指T恤衫，那上面已經(jīng)龍飛鳳舞地簽上了好幾位書畫家的名字，她是想讓某老也簽在那兒。某老大概是頭一遭碰到這種事，有些尷尬地望著中年人
，仿佛是在求助。但中年人似乎也覺得有些為難，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某老遲疑了一會兒
，女孩看上去不像挑釁，倒是一臉純真地看著他，只是那目光里含有一絲帶霧的迷茫。某老仿佛下定了決心，緩緩起身迅速地在T恤衫上簽了名字
，那字幾乎是懸空寫的，紅底黑色，個個飽滿遒勁，飄逸飛揚，頗見風(fēng)骨。像醒神養(yǎng)眼的妙品，一下子將那些龍飛鳳舞的名字比了下去那一瞬間我竟發(fā)現(xiàn)某老臉上飄過了一抹羞澀的霞光，是那種孩子和少女才會有的
某老頹喪地倒在了椅子上
。中年人忙扶住了他
，眼含淚水地對我們說：“謝謝大家?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他是某老的長子
。某老其時已經(jīng)身染絕癥了，是肝癌，晚期。不久某老就去世了。
據(jù)說
，自這次筆會后，他就拿不動筆了。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
，他的最后一個名字是寫在一個女孩的T恤衫上的。粗瓷大碗
女人如碗，盛得日子
。碗有多種
，其一為粗瓷大碗，也叫海碗，就是羅中立油畫《父親》捧的那種，盛的是粗放的農(nóng)家日子。也就有粗瓷大碗的女人
，也叫農(nóng)婦，白天粗粗地與莊稼親熱，一頭高粱花子兩肩玉米的露水;黑夜粗粗地與男人親熱，一個熱炕頭兩張烙熟的煎餅。粗瓷大碗的女人不讀詩。她輕蔑地說：“什么濕（詩）呀干呀
，還能當(dāng)糊涂喝，當(dāng)干飯吃？”她只掛牽地渴不渴
但她的男人是位詩人
農(nóng)民詩人白天在陽光下流汗干活
他歌唱粗瓷大碗的日子，也歌唱粗瓷大碗的女人
有人說他不忘本
但進(jìn)了城的女人卻不領(lǐng)情
因此當(dāng)詩人躲進(jìn)臺燈里寫詩時，她不細(xì)細(xì)地推敲
，卻粗粗地砸著緊閉的門，像砸著農(nóng)村的柴扉，粗粗地喊著詩人的名字：“睡覺了！”粗粗的喊聲驚動了鄰居們，大家瞧熱鬧似的撩起了窗簾或閃開了門縫
，想象著喊聲背后的情節(jié)。這讓詩人有些羞愧，頭一次覺得粗瓷大碗有了細(xì)碎的豁口和裂縫有一次，詩人與朋友在家里喝多了
女人聽了，心猛地一沉
后來
就是那種細(xì)瓷花碗的女人
碗有多種
用上了細(xì)瓷花碗
一穗麥子和一條黑狗回答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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