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盤庚上第九》譯文與賞析

盤庚上第九

盤庚上第九

【原文】

盤庚五遷，將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盤庚》三篇。盤庚遷于殷[246]，民不適有居[247]，率吁眾戚出[248]，矢言曰：“我王來[249]，即爰宅于茲[250]，重我民[251]，無盡劉[252]。不能胥匡以生[253]，卜稽，曰其如臺(tái)[254]？先王有服[255]，恪謹(jǐn)天命[256]，茲猶不常寧[257]；不常厥邑，于今五邦[258]。今不承于古[259]，罔知天之?dāng)嗝黐260]，矧曰其克從先王之烈[261]？若顛木之有由蘗[262]，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263]，紹復(fù)先王之大業(yè)[264]，厎綏四方[265]?！北P庚敩于民[266]，由乃在位以常舊服[267]，正法度。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268]！”王命眾[269]，悉至于庭。

【注釋】

[246]遷于殷：殷，今河南安陽。遷于殷，將遷于殷。

[247]適：往。有居：住地。有，助詞。

[248]率吁眾戚（qī）出：率，人民相率。戚，貴戚大臣。矢：陳，陳述。

[249]我王：指盤庚。

[250]爰（yuán）：易，改。宅：居住。茲：這里，指奄。

[251]重：重視。江聲說：“重，厚，厚待之也”。

[252]劉：傷害。

[253]胥：相?？铮壕戎?。

[254]卜稽：稽，考。卜稽，卜而考之。曰：語首助詞。其：將。如臺(tái)（yí）：如何，怎樣。

[255]服：事。

[256]恪（kè）：恭敬。謹(jǐn)：慎。

[257]猶：尚且。常：久。

[258]五邦：商五次遷都，稱五朝。

[259]承：繼承。古：指先王恪謹(jǐn)天命。

[260]斷命：斷定的命運(yùn)。

[261]矧（shěn）：況且。烈：事業(yè)。

[262]顛：倒仆。由：倒木新生的枝條。蘗（niè）：被砍的樹長出的新芽。

[263]新邑：指奄地。

[264]紹：繼續(xù)。復(fù)：興復(fù)。

[265]厎：定。綏：安。

[266]敩（xiào）：教，開導(dǎo)。

[267]由：端正。常：遵守。正法度：以法度為正，正視法度。

[268]或：有人。伏：憑借。攸：所。箴：規(guī)勸。小人所箴，即指上文所引不欲遷徙者之言。

[269]眾：群臣。

【譯文】

在盤庚即位之前，商都城已遷徙多次。這一次盤庚把都城遷到亳殷，全國上下怨氣沖天。盤庚于是作《盤庚》三篇予以訓(xùn)誡。盤庚將把都城遷到殷。臣民不愿往那個(gè)處所，相率呼吁一些貴戚大臣出來，向他們陳述意見。臣民說：“我們的君王遷來，既已改居在這里，是看重我們臣民，不使我們受到傷害?，F(xiàn)在我們不能互相救助，以求生存，用龜卜稽考一下，將怎么樣呢？先王有事，敬慎地遵從天命。這里還不能長久安寧嗎？不能長久住在一個(gè)地方，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個(gè)國都了！現(xiàn)在不繼承先王敬慎天命的傳統(tǒng)，就不知道老天所決定的命運(yùn)，更何況說能繼承先王的事業(yè)呢？好像倒伏的樹又長出了新枝、被砍伐的殘余又發(fā)出嫩芽一樣，老天將使我們的國運(yùn)在這個(gè)新都奄邑延續(xù)下去，繼續(xù)復(fù)興先王的大業(yè)，安定天下?！北P庚開導(dǎo)臣民，又教導(dǎo)在位的大臣遵守舊制、正視法度。他說：“不要有人敢于憑借小民的諫誡，反對(duì)遷都！”于是，王命令眾人，都來到朝廷。

【原文】

王若曰：“格汝眾[270]，予告汝訓(xùn)汝，猷黜乃心[271]，無傲從康[272]。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273]。王[274]播告之，修不匿厥指[275]。王用丕欽[276]；罔有逸言[277]，民用丕變。今汝聒聒[278]，起信險(xiǎn)膚[279]，予弗知乃所訟[280]。非予自荒茲德[281]，惟汝含德[282]，不惕予一人。予若觀火，予亦拙謀作[283]，乃逸[284]。若網(wǎng)在綱[285]，有條而不紊[286]；若農(nóng)服田[287]，力穡乃亦有秋[288]。汝克黜乃心[289]，施實(shí)德于民[290]，至于婚友[291]，丕乃敢大言汝有積德[292]。乃不畏戎毒于遠(yuǎn)邇[293]，惰農(nóng)自安，不昏作勞[294]，不服田畝，越其罔有黍稷[295]。

【注釋】

[270]格：來。

[271]猷（yóu）：可。黜（chù）：降。乃：你們的。黜心，望群臣降心相從。

[272]無：不要。傲：傲上。從康：從，追求?？?，安樂。

[273]舊人：長期在位的人。共政：共同管理政事。

[274]王：先王。播告之修：播告，指教令。

[275]匿：隱瞞。指：通旨，意旨。

[276]丕：大。欽：敬重。

[277]逸：過。

[278]聒聒（guō）：是說拒絕好意，自以為是。

[279]起：興起。信：通伸。伸說。險(xiǎn)：險(xiǎn)惡。膚：虛浮。

[280]訟：爭辯。

[281]荒：廢棄。茲德：這種美德，指任用舊人的美德。

[282]含：懷，藏。惕：通“施”，《白虎通》引作“施”。予一人：盤庚自稱。

[283]謀作：謀劃和勞作。

[284]乃：則。逸：過錯(cuò)。

[285]綱：網(wǎng)的總繩。

[286]紊：亂。

[287]服：治，作。

[288]穡：收獲，泛指耕種。秋：收成。

[289]黜：降，降低。乃心：你們的傲慢之心。

[290]實(shí)德：去虛名為實(shí)德。

[291]婚：姻親，指親戚。

[292]丕乃：于是。

[293]乃：若，如果。戎毒：戎，大。毒，害。指大水的災(zāi)害。邇：近。

[294]昏：加強(qiáng)。

[295]越其：于是就。

【譯文】

王這樣說：“來吧，你們各位，我要告訴你們，開導(dǎo)你們。可克制你們的私心，不要傲上求安。從前我們的先王，也只是謀求任用舊臣共同管理政事。施行先王的教令，他們不隱瞞教令的旨意，先王因此敬重他們。他們沒有錯(cuò)誤的言論，百姓們因此也大變了。現(xiàn)在你們拒絕我的好意，自以為是，起來申說危害虛浮的言論，我不知道你們爭辯的意圖。“并不是我自己放棄了任用舊人的美德，而是你們包藏好意而不施給我。我對(duì)當(dāng)前形勢像看火一樣地清楚，我如果又不善于謀劃和行動(dòng)，那就錯(cuò)了。好像把網(wǎng)結(jié)在綱上，才能有條理而不紊亂；好像農(nóng)民從事田間勞動(dòng)，只有努力耕種，才會(huì)大有收成。你們能克制私心，把實(shí)際的好處施給百姓，以至于親戚朋友，于是才敢揚(yáng)言你們有積德。如果你們不怕遠(yuǎn)近會(huì)出現(xiàn)大災(zāi)害，像懶惰的農(nóng)民一樣自求安逸，不努力操勞，不從事田間勞動(dòng)，就會(huì)沒有黍稷。

【原文】

汝不和吉言于百姓[296]，惟汝自生毒[297]，乃敗禍奸宄[298]，以自災(zāi)于厥身。乃既先惡于民[299]，乃奉其恫[300]，汝悔身何及！相時(shí)憸民[301]，猶胥顧于箴言，其發(fā)有逸口[302]，矧予制乃短長之命[303]！汝曷弗告朕[304]，而胥動(dòng)以浮言，恐沈于眾[305]？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其猶可撲滅。則惟汝眾自作弗靖[306]，非予有咎。遲任有言曰[307]：“有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惫盼蚁韧豸吣俗婺烁格慵耙萸赱308]，予敢動(dòng)用非罰[309]？世選爾勞[310]，予不掩爾善[311]。茲予大享于先王[312]，爾祖其從與享之[313]。作福作災(zāi)，予亦不敢動(dòng)用非德[314]。

【注釋】

[296]和：宣，宣布。

[297]毒：禍害。

[298]?。何?。禍：災(zāi)禍。奸：在外作惡。宄（guǐ）：在內(nèi)作惡。

[299]先：倡導(dǎo)。

[300]奉：承受。恫：痛苦?！稄V雅釋詁》：“恫，痛也?！?/p>

[301]相：看。時(shí)：是，這些。憸（xiān）民：《蔡傳》說：“小民也?！?/p>

[302]逸口：錯(cuò)誤言論。

[303]制：掌握。短長之命：或短或長的生命。

[304]曷：何，為什么。

[305]恐：恐嚇。沉：通抌，告言不正以惑之也。（此黃式三說。）

[306]靖：善。

[307]遲任：鄭玄說：“遲任，古之賢史?！?/p>

[308]暨：與，和。胥：相。逸勤：安樂、勤勞。

[309]非罰：不當(dāng)?shù)膽土P。

[310]選：數(shù)說。勞：勞績。

[311]掩：掩蔽。

[312]享：祭祀。

[313]爾祖其從與享之：古代天子祭祀祖先，也讓功臣的祖先同時(shí)享受祭祀。

[314]非德：不當(dāng)?shù)亩骰荨?/p>

【譯文】

“你們不向老百姓宣布我的善言，這是你們自生禍害，即將發(fā)生災(zāi)禍邪惡，而自己害自己。假若已經(jīng)引導(dǎo)人們做了壞事，就等著吞咽這些苦果吧，你們悔恨自己又怎么來得及？看看這些小人吧，他們尚且顧及規(guī)勸的話，顧及發(fā)出錯(cuò)誤言論，何況我掌握著你們或短或長的生命呢？你們?yōu)槭裁床挥H自告訴我，卻用些無稽之談互相鼓動(dòng)，恐嚇煽動(dòng)民眾呢？好像大火在原野上燃燒一樣，不能面向，不能接近，還能夠撲滅嗎？這都是你們眾人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不是我有過錯(cuò)。”“遲任說過：‘人要尋求舊的，器物不要尋求舊的，要新?！^去我們的先王同你們的祖輩父輩共同勤勞，共享安樂，我怎么敢對(duì)你們施行不恰當(dāng)?shù)男塘P呢？世世代代都會(huì)說到你們的功勞，我不會(huì)掩蓋你們的好處?，F(xiàn)在我要祭祀我們的先王，你們的祖先也將跟著享受祭祀。賜福降災(zāi)，我也不敢動(dòng)用不恰當(dāng)?shù)馁p賜或懲罰。

【原文】

予告汝于難，若射之有志[315]。汝無侮老[316]成人，無弱孤[317]有幼。各長[318]于厥居。勉出乃力，聽予一人之作猷[319]。無有遠(yuǎn)邇，用罪[320]伐厥死，用德[321]彰厥善。邦之臧[322]，惟汝眾；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罰[323]。凡爾眾，其惟[324]致告：自今至于后日，各恭爾事[325]，齊乃位[326]，度乃口。罰及爾身，弗可悔?！?/p>

【注釋】

[315]志：射箭的標(biāo)志，即箭靶。

[316]侮老：輕視。

[317]弱孤：以為孤弱而輕忽之。有：助詞。

[318]長：為長，為領(lǐng)導(dǎo)。厥居：居住的地方，指各自的封邑。

[319]作猷（yóu）：所作所謀。

[320]罪：刑罰。死：惡。

[321]德：罪罰之反，獎(jiǎng)賞。彰：表彰。

[322]臧：善。

[323]佚罰：罪過。佚，《周語》寫作“逸”，過錯(cuò)。

[324]惟：思。致告：致，表達(dá)。告，告誡。

[325]恭爾事：戒毋傲上。

[326]齊乃位：齊，疾速。位，布置。加速布置遷徙的事。

【譯文】

“我在患難的時(shí)候告訴你們，要像射箭有箭靶一樣，你們不能偏離我。你們不要輕視成年人，也不要看不起年幼的人。你們各人領(lǐng)導(dǎo)著自己的封地，努力使出你們的力量，聽從我一人的謀劃。沒有遠(yuǎn)和近的分別，我用刑罰懲處那些壞的，用賞賜表彰那些好的。國家治理得好，是你們眾人的功勞；國家治理得不好，是我有過有罪?！澳銈儽娙耍伎嘉腋嬲]的話：從今以后，各人認(rèn)真地做好你們的事情，加速布置遷徙的事，閉上你們的口，不許亂說。否則，懲罰到你們身上，后悔也不可能啊！”

【解析】

盤庚是成湯的十世孫，祖丁的兒子，繼承哥哥陽甲即帝位，是商朝的第二十任君王。在盤庚以前，商王朝政局混亂，統(tǒng)治階級(jí)荒淫奢靡，商王朝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危機(jī)。盤庚繼位以后，為了緩和社會(huì)矛盾，擺脫政治困境，決定把都城從奄（今山東曲阜）遷到殷（今河南安陽），結(jié)果遭到貴族們的極力反對(duì)。

為此，盤庚多次告喻臣民，極言遷都的好處以及不遷都的害處。史官記錄了盤庚的誥詞，寫成《盤庚》?！妒酚洝ひ蟊炯o(jì)》載：“帝盤庚崩，弟小辛立，是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復(fù)衰。百姓思盤庚，乃作《盤庚》三篇?！睋?jù)此，《盤庚》應(yīng)該是事后的追記。

伏生本《尚書大傳》中《盤庚》只作一篇，《史記》、《十三經(jīng)注疏》都分為三篇。上篇有“盤庚遷于殷”，是記遷都之后；中篇有“今予將試以女遷”，是記遷都之前；下篇有“盤庚既遷”，顯然也是記遷都之后。據(jù)此，清代學(xué)者俞樾認(rèn)為內(nèi)容編排有錯(cuò)亂，說中、下兩篇應(yīng)當(dāng)為上、中兩篇，上篇應(yīng)當(dāng)為下篇。其實(shí)，三篇都是盤庚死后后人的追記，后人完全可以不必按事情發(fā)生的先后順序，而采用插敘、倒敘的手法予以追述。

盤庚遷殷，殷究竟指何處？《孔疏》引《汲冢書》說：“盤庚自奄遷于殷。殷在鄴（今河南安陽）南三十里。”又引《漢書·項(xiàng)羽傳》說：“洹水甫殷墟上，今安陽西有殷。”那么，盤庚遷殷是從奄遷到安陽?！妒酚洝ひ蟊炯o(jì)》：“帝盤庚之時(shí)，殷已都河北，盤庚渡河南，復(fù)居成湯之故居，乃五遷，無定處?！眱烧f不同，今從《竹書紀(jì)年》。

《盤庚》三篇均為誥體，上篇、下篇告群臣，中篇告庶民，是無可懷疑的殷商遺文，在商書中有較高的史料價(jià)值。本篇是盤庚對(duì)臣僚的規(guī)勸，責(zé)備他們不恪守先王的舊規(guī)矩，態(tài)度傲慢，貪圖享受，還以謠言蠱惑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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