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義·史德 章學誠
才、學、識,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難,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職是故也。昔者劉氏子玄,蓋以是說謂足盡其理矣。雖然,史所貴者義也,而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義則夫子自謂竊取之矣。”非識無以斷其義,非才無以善其文,非學無以練其事,三者固各有所近也;其中固有似之而非者也。記誦以為學也,辭采以為才也,擊斷以為識也,非良史之才學識也。雖劉氏之所謂才學識,猶未足以盡其理也。
夫劉氏以謂有學無識,如愚估操金,不解貿(mào)化,推此說以證劉氏之指,不過欲于記誦之間,知所決擇以成文理耳。故曰:古人史取成家,退處士而進奸雄,排死節(jié)而飾主闕,亦曰一家之道然也。此猶文士之識,非史識也。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shù)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書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取重!魏收之矯誣,沈約之陰惡,讀其書者先不信其人,其患未至于甚也。所患夫心術(shù)者,謂其有君子之心而所養(yǎng)未底于粹也。
夫有君子之心而所養(yǎng)未粹,大賢以下所不能免也,此而猶患于心術(shù),自非夫子之《春秋》不足當也。以此責人,不亦難乎?是亦不然也。
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雖未能至,茍允知之,亦足以稱著書者之心術(shù)矣。而文史之儒,競言才學識而不知辨心術(shù),以議史德,烏乎可哉?夫是堯、舜而非桀、紂,人皆能言矣;崇王道而斥霸功,又儒者之習故矣。至于善善而惡惡,褒正而嫉邪,凡欲托文辭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然而心術(shù)不可不慮者,則以天與人參,其端甚微,非是區(qū)區(qū)之明所可恃也。夫史所載者事也,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而不知文又患于為事役也。蓋事不能無得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則出入予奪相奮摩矣,奮摩不已而氣積焉。事不能無盛衰消息,一有盛衰消息,則往復憑吊生流連矣,流連不已而情深焉。
凡文不足以動人,所以動人者氣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氣得陽剛而情合陰柔,人麗陰陽之間,不能離焉者也。氣合于理,天也;氣能違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之義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人有陰陽之患,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
夫文非氣不立,而氣貴于平。人之氣,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而氣失則宕,氣失則激,氣失則驕,毗于陽矣。文非情不得,而情貴于正。人之情,虛置無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則流,情失則溺,情失則偏,毗于陰矣。陰陽伏沴之患,乘于血氣而入于心知,其中默運潛移,似公而實逞于私,似天而實蔽于人,發(fā)為文辭,至于害義而違道,其人猶不自知也。故曰心術(shù)不可不慎也。
夫氣勝而情偏,猶曰動于天而參于人也。才藝之士,則又溺于文辭以為觀美之具焉,而不知其不可也。史之賴于文也,猶衣之需乎采,食之需乎味也。采之不能無華樸,味之不能無濃淡,勢也。華樸爭而不能無邪色,濃淡爭而不能無奇味。邪色害目,奇味爽口,起于華樸濃淡之爭也。文辭有工拙,而族史方且以是為競焉,是舍本而逐末矣。以此為文,未有見其至者;以此為史,豈可與聞古人大體乎?
韓氏愈曰:“仁義之人,其言藹如?!比收咔橹?,義者氣之遂也。程子嘗謂有《關(guān)雎》、《麟趾》之意而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吾則以謂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后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蓋言心術(shù)貴于養(yǎng)也。史遷百三十篇,《報任安書》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自序以謂“紹名世,正《易傳》,本《詩》、《書》、《禮》、《樂》之際”,其本旨也。所云“發(fā)憤著書”,不過敘述窮愁而假以為辭耳。后人泥于發(fā)憤之說,遂謂百三十篇皆為怨誹所激發(fā),王允亦斥其言為謗書。于是后世論文,以史遷為譏謗之能事,以微文為史職之大權(quán),或從羨慕而仿效為之,是直以亂臣賊子之居心而妄附《春秋》之筆削,不亦悖乎!今觀遷所著書,如《封禪》之惑于鬼神,《平準》之算及商販,孝武之秕政〔51〕也。后世觀于相如〔52〕之文,桓寬〔53〕之論,何嘗待史遷而后著哉?《游俠》、《貨殖》諸篇,不能無所感慨,賢者好奇,亦洵〔54〕有之。余皆經(jīng)緯〔55〕古今,折衷〔56〕六藝,何嘗敢于訕上〔57〕哉!朱子嘗言《離騷》不甚怨君,后人附會有過。吾則以謂史遷未敢謗主,讀者之心自不平耳。夫以一身坎坷,怨誹及于君父,且欲以是邀〔58〕千古之名,此乃愚不安分,名教中之罪人,天理所誅,又何著述之可傳乎?
夫《騷》與《史》,千古之至文也。其文之所以至者,皆抗懷〔59〕于三代之英而經(jīng)緯乎天人之際者也。所遇皆窮,固不能無感慨。而不學無識者流,且謂誹君謗主不妨尊為文辭之宗焉,大義何由得明,心術(shù)何由得正乎?
夫子曰:“《詩》可以興。”說者以謂興起好善惡惡之心也。好善惡惡之心,懼其似之而非,故貴平日有所養(yǎng)也?!厄}》與《史》,皆深于《詩》者也,言婉多風,皆不背于名教,而梏〔60〕于文者不辨也。故曰必通六義比興之旨而后可以講春王正月之書。
〔注釋〕良史:指能秉筆直書,記事信而有征的史官。劉氏子玄:即劉知幾。練:詳熟、熟悉。擊斷:果敢、堅決。愚估:估,同“賈”,愚賈即愚蠢的商人。貿(mào)化:買賣財貨。處士: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死節(jié):為保全節(jié)操而死。闕:缺誤、疏失。素行:一貫的品行。魏收:北齊巨鹿下曲人,累官中書令,兼著作郎,受詔著北魏史。時人認為他的《魏書》是報怨酬恩,記史不實?!段簳繁蛔I為“穢史”。矯誣:假借名義以行誣罔。沈約:南朝梁吳興武康人,歷仕宋、齊、梁三代。自負高才,后觸怒武帝,受譴,憂郁而死。著有《宋書》。心術(shù):思想和心計。天人之際:天道與人事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茍允:假如確實。烏乎:即嗚乎,怎么。崇:推崇。參:并立。區(qū)區(qū):形容人心之小。恃:依賴。藉:憑借。事役:政務、公務。予奪:賜予和剝奪。奮摩:奮,振作;摩,切磋。消息:消長、增減。流連:依戀不舍。入人:指為人所感受和理解。摯:懇切。陰柔:溫和。麗:附著。汩:擾亂。恣:放縱。忤:忤逆、觸犯。燕居:閑居。宕:即“蕩”,不受約束。毗:損傷。流:無節(jié)制。伏沴:藏匿災害。默運潛移:暗中運行移動。華樸:華麗和樸素。邪色:不正之色。族:眾。藹如:和氣可親的樣子。史遷百三十篇:指司馬遷所著的《史記》。紹:承繼。發(fā)憤:發(fā)泄憤懣。譏謗:譏議誹謗。微文:隱寓諷喻的文辭。悖:違逆。〔51〕秕政:不良的政治措施?!?2〕相如:即司馬相如。工辭賦?!?3〕桓寬:西漢汝南人,治《公羊春秋》,善屬文,擅長議論?!?4〕洵:實在?!?5〕經(jīng)緯:條理、梳理?!?6〕折衷:判斷、評析?!?7〕訕上:毀謗在上位者?!?8〕邀:謀求?!?9〕抗懷:堅守高尚的情懷?!?0〕梏:約束、限制。
(儲玲玲)
〔鑒賞〕歷史研究,是對客觀歷史的一種認識活動,認識的真實性和科學性如何,不能不受到研究者自身的認識能力、水平以及品德的制約。所以,史家自身修養(yǎng)對于歷史研究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章學誠對史家修養(yǎng)的理論貢獻,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在總結(jié)前人思想成果的基礎(chǔ)上,首次提出“史德”論,大大完善和深化了古代史家修養(yǎng)的理論,為中國古代史學理論建立起又一塊豐碑?!段氖吠x》中《史德》一文,便是古代獨一無二的一篇專門闡述“史德”的理論篇章。
應該看到,在古代史學史上,對史家自身修養(yǎng)的培育一直比較重視。早在先秦時期,史學正在逐漸形成的時候,孔子即率先強調(diào)史家應“書法不隱”,也就是要直筆,并將它作為“良史”的標準。其后史家也一直以據(jù)事直書為史家必須堅持的原則,而反對曲筆隱諱、毀譽任情等不良作風。司馬遷《史記》被稱為“不虛美,不隱惡,善惡必書”的“實錄”之作,而魏收的《魏書》則被視作“曲筆”、“穢史”的典型。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中對史家提出“素心”的要求,認為史家在分析評價歷史時,應做到“析理居正”,從而使史家修養(yǎng)論略具理論色彩。到唐朝劉知幾則明確提出史家“三長”論,他在回答禮部尚書鄭惟忠的提問時說:“史才須有三長,世無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長,謂才也,學也,識也?!?《舊唐書·劉子玄傳》)此后的史家批評,便以才、學、識三者來衡量。但劉知幾的史家“三長”論,僅僅是提出了一個基本概念,用比喻的方式說明了“三長”在史家撰述過程中的作用及相互關(guān)系,并未對“三長”的具體內(nèi)容加以理論上的闡述。所以,后來的史家又逐漸加以補充和發(fā)揮。如明代胡應麟,在所著《少室山房筆叢·史書占畢》中補充了“二善”。他說:“才、學、識三長,足盡史乎?未也。有公心焉,直筆焉,五者兼之,仲尼是也。董狐、南史,制作無征,唯公與直,庶幾盡矣。秦漢而下,三長不乏,二善靡聞?!逼鋵?,胡應麟的“二善”是互為表里的一碼事,“公心”是“直筆”的主觀前提,“直筆”是“公心”的客觀必然。
章學誠對前人的這些理論和觀點加以總結(jié)和概括,對史家修養(yǎng)提出了更為完整、深刻的理論,特別是在總結(jié)劉知幾才、學、識三長理論的基礎(chǔ)上,明確提出了“史德”論。并在《文心通義》中,專立《史德》一篇,加以闡發(fā)。
在《史德》篇中,章學誠對才、學、識、德四者都作了論述,特別是講清了它們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才”即寫文章的表達能力;“學”即豐富的歷史知識;“識”即對史實的觀察鑒別和判斷能力。作為一名優(yōu)秀史家,才、學、識三者不可缺少。然而,在章學誠看來,劉知幾的三長論“猶未足以盡其理也”,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史德”,即“著書者之心術(shù)”,也就是史家作史,能否忠實于客觀史實,做到“善惡褒貶,務求公正”的一種品德。所謂“史之義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故曰心術(shù)不可不慎也。”
章學誠的“史德”論,并不是對自孔子、劉知幾、胡應麟等人以來強調(diào)史家必須據(jù)事直書、書法不隱等觀點的簡單重復,而是賦予了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和解釋,這就是他進一步闡明了史家主觀與歷史客觀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他認為,所謂“著書者之心術(shù)”的“史德”,其內(nèi)容不只是據(jù)事直書、書法不隱而已,更重要的還在于分清史家主觀與歷史客觀,正確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要盡可能地如實反映客觀史實,尊重歷史真相,而不摻雜主觀偏見?!妒返隆菲f:“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雖未能至,茍允知之,亦足以稱著書者之心術(shù)矣?!?/p>
寫歷史要“辨天人之際”,這是司馬遷最早提出來的。但司馬遷的“欲究天人之際”,是希望通過分析歷史事實,探究人類生活與天道、自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而章學誠提出的“慎辨于天人之際”,重點是探討史家主觀與歷史客觀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兩者的側(cè)重點是完全不同的。特別是章學誠更進一步提出史家應當盡量做到“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這是要求史家在分清主觀與客觀關(guān)系之后,要盡量尊重客觀史實,如實反映客觀史實,不要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主觀意圖摻雜到客觀史實中去。只要抱著這個態(tài)度去努力,即使還有不足之處,也可以稱得上有“著書者之心術(shù)”了,即也就是具備“史德”了。
當然,章學誠也深知事情并不那么簡單,因為人是有感情的,史實是復雜的,“史之義出于天,而史之文不得不藉人力以成之”。而“天與人參,其端甚微,非是區(qū)區(qū)之明所可恃特。……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這就是說,史學家在歷史事實面前不能沒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特別是史實有是非得失時,想法看法也就更多,甚至引起感情上的很大變化。在感情充沛的情況下寫出來的文章往往是好文章,原因在于情感隨著史事的是非得失而起變化,情感與史事幾乎水乳交融,文字容易做到流暢動人??墒牵@樣一來,史實的客觀(“天”)與感情的主觀(“人”)交雜在一起,因而史文中便“有天、有人”,這當然不可不慎辨清楚。章學誠認為,史家不可能沒有自己的主觀見解,見到史實是非得失時不能不動感情,問題在于如何防止和引導,使感情不放任自流,直至違背史實的“天”。解決的辦法就是要求主觀盡量服從客觀,史學家要克制自己的感情,使自己的感情盡量符合事理,以理性來制約自己的感情。他說:“氣合于理,天也;氣能違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边@里,他提出了要“氣合于理”、“情本于性”,即主觀服從于客觀,反對“違理以自用”、“汩性以自恣”,強調(diào)“氣貴于平”、“情貴于正”。總的精神就是要以理性制約感情,使感情符合于事理,力求做到“盡其天而不益以人”。
可見,章學誠提出的“史德”論,其內(nèi)容是非常豐富的,其闡述也是相當深刻的。這種思想雖然來源于劉知幾等人的“據(jù)事直書”精神,但無論在內(nèi)容上或精神上都大大超出了“直書”的范圍,特別是“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的要求,把我國古代史學領(lǐng)域的“據(jù)事直書”優(yōu)良傳統(tǒng)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也是對古往今來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章學誠和劉知幾一樣,都看到了歷史上許多史學家,具備一定的才、學、識,而惟獨“心術(shù)不正”,缺少“史德”,遇到個人利害,不是屈從于權(quán)威勢力,就是貪圖個人名利,存有私心,偽造史實,篡改歷史,以個人主觀意圖取代客觀的歷史事實。他們看到了這種事實,都有想法加以防止。劉知幾在《史通》里大力提倡直筆,反對曲筆。章學誠則更看到單是提倡直書還不足以解決這一矛盾,便進一步提出作為一個良史“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要史學家作出主觀努力,盡量辨清客觀與主觀的關(guān)系,防止把主觀的東西摻進客觀史事中去。
應當看到,章學誠這些議論在當時是具有針對性的,因而也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他早已指出:“好名之心,必壞心術(shù)。”因為凡是好名者,必然趨炎附勢,專趕浪頭。他還特地寫了《針名》一文進行針砭。我們只要能了解乾嘉時代學術(shù)界的狀況和許多學者的精神狀態(tài),對于章學誠的這些論述就容易理解了,他完全是言有所指,而不是空發(fā)議論。
當然,章學誠所謂的“心術(shù)”依然是具有歷史局限性的。他經(jīng)常以是否背“天理”、“名教”作為“心術(shù)”正與不正的標準,并以此去評論史家,動輒給人扣上“名教中之罪人,天理所誅”的帽子。這樣,他所得出的一些具體結(jié)論,自然也就不可能真正做到“盡人達天”了。他甚至還在《丙辰札記》中說:“史臣不必心術(shù)偏私,但為君父大義,則于理自不容無所避就,夫子之于《春秋》不容不為君親諱也?!边@無疑又是章學誠“史德”論的局限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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