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思想與言論自由
李大釗
思想本身沒有絲毫危險的性質(zhì),只有愚暗與虛偽是頂危險的東西,只有禁止思想是頂危險的行為。近來——自古已然——有許多人聽見幾個未曾聽過、未能了解的名辭,便大驚小怪起來,說是危險思想。問他們這些思想有什么危險,為什么危險,他們認為危險思想的到底是些什么東西,他們都不能說出。象這種的人,我們和他共同生活,真是危險萬分。聽說日本有位議長,說俄國的布爾扎維克①是實行托爾斯泰的學說,彼邦有識的人已經(jīng)驚為奇談?,F(xiàn)在又出了一位明白公使,說我國人鼓吹愛國是無政府主義。他自己果然是這樣愚暗無知,這更是可憐可笑的話。有人說他這話不過是利用我們政府的愚暗無知和恐怖的心理,故意來開玩笑。噯呀!那更是我們莫大的恥辱!原來恐怖和愚暗有密切的關(guān)系,青天白日,有眼的人在深池旁邊走路,是一點也沒有危險的。深池和走路的行為都不含著危險的性質(zhì)。若是“盲人瞎馬,夜半深池”那就危險萬分,那就是最可恐怖的事情。可見危險和恐怖,都是愚昧造出來的,都是黑暗造出來的。人生第一要求,就是光明與真實,只要得了光明與真實,什么東西什么境界都不危險。知識是引導人生到光明與真實境界的燈燭,愚暗是達到光明與真實境界的障礙,也就是人生發(fā)展的障礙。思想自由與言論自由,都是為保障人生達于光明與真實的境界而設的。無論什么思想言論,只要能夠容他的真實沒有矯揉造作的盡量發(fā)露出來,都是于人生有益,絕無一點害處。說某種主義學說是異端邪說的人,第一要知道他自己所排斥的主義、學說是什么東西,然后把這種主義、學說的真象,盡量傳播,使人人都能認識他是異端邪說,大家自然不去信他,不至受他的害。若是自己未曾認清,只是強行禁止,就犯了泯沒真實的罪惡。假使一種學說確與情理相合,我們硬要禁止他,不許公然傳布,那是絕對無效,因為他的原素仍然在情理之中,情理不滅,這種學說也終不滅。假使一種學說確與情理相背,我以為不可禁止,不必禁止,因為大背情理的學說,正應該讓大家知道,大家才不去信。若是把他隱蔽起來,很有容易被人誤信的危險。禁止人研究一種學說的,犯了使人愚暗的罪惡。禁止人信仰一種學說的,犯了教人虛偽的罪惡。世間本來沒有“天經(jīng)地義”與“異端邪說”這樣東西。就說是有,也要聽人去自由知識,自由信仰。就是錯知識了錯信仰了所謂邪說異端,只要他的知識與信仰,是本于他思想的自由、知念的真實,一則得了自信,二則免了欺人,都是有益于人生的,都比那無知的排斥、自欺的順從還好得多。禁止思想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思想有超越一切的力量。監(jiān)獄、刑罰、苦痛、窮困,乃至死殺,思想都能自由去思想他們,超越他們。這些東西,都不能鉗制思想,束縛思想,禁止思想。這些東西,在思想中全沒有一點價值,沒有一點權(quán)威。思想是絕對的自由,是不能禁止的自由,禁止思想自由的,斷斷沒有一點的效果。你要禁止他,他的力量便跟著你的禁止越發(fā)強大。你怎樣禁止他、制抑他、絕滅他、摧殘他,他便怎樣生存、發(fā)展、傳播、滋榮,因為思想的性質(zhì)力量,本來如此。原載1919年6月1日《每周評論》第24號
〔注釋〕?、俨紶栐S克:即布爾什維克。俄語意為多數(shù)派。1903年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第二次代表大會上,以列寧為首的馬克思主義者同馬爾托夫等機會主義者在黨綱、黨章問題上展開了激烈斗爭,在選舉黨中央機關(guān)時,前者獲得了多數(shù)票,稱布爾什維克。此后,布爾什維克成為俄國馬克思主義者的稱號。〔鑒賞〕 這是一篇富有強烈時代感和戰(zhàn)斗氣息的政論文章。其時,五四運動剛發(fā)生不久,各種主義和思潮紛紛登臺亮相,相互碰撞激蕩,各種關(guān)注中國命運的探索和努力在尋覓著方向,馬克思主義的傳入使人們看到了一絲光明和希望,然而腐朽勢力總是想方設法地阻撓新事物的成長,遏制人們的思想和言論自由。文章的主旨,在于說明思想和言論自由是保障一個人、一個社會健康成長的必要前提。新事物、新思想是在同各種舊事物、舊思想的斗爭中成長起來的,是任何人也阻止和扼殺不了的。思想和言論本身并沒有什么危險,而禁止思想自由才是最危險的。不管是囿于舊傳統(tǒng)舊習慣勢力的愚昧或偏見,還是政府企圖采用專制主義手段來扼殺思想和言論自由的做法,都是徒勞的。新思想總歸會產(chǎn)生、成長、發(fā)展和傳播開來。文章篇幅雖然不長,卻以無可辯駁、層層剝筍似的邏輯力量對這一中心觀點,進行了正反兩方面的論證。文章開頭說,自古以來,特別是在當前的社會環(huán)境下,有些人一聽到幾個自己沒有聽說過和不了解的新名詞,便大驚小怪起來,認為是危險思想。問他們到底有什么危險,危險在哪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其實,危險并不來自思想本身,也不是被一些人毫無依據(jù)地認為有“危險”就會產(chǎn)生危險,而是這些人的愚昧、虛偽、無知,試圖給某種思想扣上一頂“危險”的帽子而禁止人們?nèi)ニ伎?,去探索,才是“頂危險的行為”。因為他們沉溺在舊生活、舊思想、舊習慣中,不管是出于無心,還是故意為之,不能從腦髓中放出火花,失去思想的力量,也就必然失去光明的前途。文章舉例說,前些年科學的應用剛傳入中國,就被不分青紅皂白地看作是異端邪教,那些應用科學發(fā)明的人則被視作洪水猛獸。殊不知,這實在是一種進化和文明的表現(xiàn)。某些人說,俄國的布爾什維克實行的是托爾斯泰的學說,我國若鼓吹愛國主義實際是宣揚無政府主義。這些言論既缺乏常識,也是一種莫大的恥辱。這就像“盲人騎瞎馬,夜半鄰深池”一樣的危險。但如果是在白天,如果是一個明眼人走在深池邊,便不會有什么危險。因為他能看清道路,尋找到自己前進的方向。一切危險和恐怖,都是愚昧制造出來的,都是黑暗制造出來的,跟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毫無關(guān)系。作了上述批評后,作者斷言:“人生第一要求,就是光明與真實。只要得了光明與真實,什么東西什么境界都不危險”,“思想自由與言論自由,都是為保障人生達于光明與真實的境界而設的。無論什么思想言論,只要能夠容他的真實沒有矯揉造作的盡量發(fā)露出來,都是于人生有益,絕無一點害處”。人活著當然要思考,要說話,要了解事實的真相,追求光明和幸福,因此要允許大家思考,允許大家說話,提倡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以促進社會進步和人類的福祉。思想的東西、言論的東西,只能用辯論的手段去解決,強行禁止某一種思想、某一種學說,宣布說某種主義、學說是異端邪說的人,首先應當弄明白自己所排斥的主義或?qū)W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讓人們認清它的真面目。果真是異端邪說,大家自然也就不會去相信了,反之,若與情理相符合,必然是有生命力的,必然會傳播開來,想禁止也禁止不了。一味地強行禁止和掩蓋事實的真相,只會讓人產(chǎn)生誤信的危險。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么固定不變的“天經(jīng)地義”和“異端邪說”。在統(tǒng)治階級看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東西,其實是一套桎梏被壓迫階級的教條和精神枷鎖;而被壓迫階級所追求和信奉的真理,在統(tǒng)治階級眼中則無疑是“異端邪說”。稍有歷史知識的人都知道,剝奪人們的思考權(quán)利、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搞愚民政策,是歷代專制主義者的一貫做法,但社會依然是不斷進步的?,F(xiàn)今若再鉗制人們的思想自由,剝奪人們的說話權(quán)利,同樣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說到底,這種做法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思想是絕對禁止不住的,因為新事物一定會成長起來,思想具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各種苦痛、窮困、磨難、監(jiān)獄、刑罰,乃至對生命的扼殺,都無法阻止真理的成長。相反,越是受到禁止、抑制、絕滅和摧殘,越是會生存、發(fā)展、傳播和繁榮。這不禁讓人想起作者在另一篇文章《Bolshevism的勝利》中寫下的:“人道的警鐘響了!自由的曙光現(xiàn)了!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對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是何等的喜悅和興奮。作者相信,禁止思想和言論自由是不管用的,像馬克思主義這樣的真理是任何力量也不能扼殺的,中國革命的歷程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文章最后提請那些竭力禁遏思想言論自由的人注意,“要利用言論自由來破壞危險思想,不要借口危險思想來禁止言論自由”。意思是必須提倡言論自由,讓人們在各種思想、思潮的交鋒中來獲取真知,批判錯誤,所謂危險思想也就不攻自破;而借口某種思想是危險思想,不允許人們?nèi)ヌ剿餮芯亢土私馐聦嵉恼嫦?,只會給國家給人民帶來更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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