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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姥姥家門前流浪》姚鳳霄散文賞析

      大道家園 2023-07-17 12:56:35

      我茫然地站在姥姥家門前

      。四下望
      ,沿街墻面涂了涂料
      ,很像日本女人涂了厚脂粉的白臉亮眼張揚(yáng)
      ,街上看不到一個(gè)人
      。這是城市的某個(gè)小區(qū)?不
      ,這是地道的鄉(xiāng)下村子
      ,村里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孩子們也到城里上學(xué)了
      ,留在村子里的人少
      ,寂靜得很。

      原先一進(jìn)村子

      ,老房花樹
      ,草垛和泥土隨處可見,雞狗鵝鴨自在玩耍
      ,刨土覓食的溫馨詩意感撲面而來
      ,村里大人孩子見面就打招呼,一街一路洋溢著滿滿親情
      ,現(xiàn)在全不見了
      ,一種陌生感隔膜感兀自生出來,像時(shí)下的霧霾一樣遮蔽我
      、淹沒我
      ,我感覺自己在無邊的空曠里流浪,無著無落

      你是誰

      ?我是我。叫啥名
      ?狗來問

      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本小畫書,小畫書的書名是什么

      ,我一點(diǎn)印象也沒有
      。我和一個(gè)小伙伴頭碰頭地一起看小畫書,笑作一團(tuán)
      。后面的內(nèi)容小伙伴不讓看了
      ,我只記住兩個(gè)畫面,我猜想了大半生,曾設(shè)計(jì)了無數(shù)個(gè)故事的結(jié)尾
      。我也不知道小畫書里故事的結(jié)尾是什么樣子
      ,是比我想的好,還是比我想的差

      第一個(gè)畫面:一個(gè)強(qiáng)人胸前衣服上有一個(gè)圓圈

      ,里面寫一個(gè)大大的“兵”字,他握著一桿鐵頭尖槍
      ,從樹林里沖到一片豆子地里
      ,嘴里喊著,“殺
      ,殺
      ,殺……快出來,我看到你了……”

      第二個(gè)畫面:豆子地里凜然站起衣衫襤褸的農(nóng)夫

      。強(qiáng)人問:你是誰
      ?農(nóng)夫答:我是我。強(qiáng)人問:叫啥名
      ?農(nóng)夫答:狗來問

      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笑

      ,這個(gè)笑
      ,跟隨我好多年了。這個(gè)對(duì)話
      ,我也一直忘不了
      。強(qiáng)人拿著武器殺氣騰騰,農(nóng)夫一點(diǎn)都不害怕
      ,還幽默一把:名字叫狗來問
      ,誰問誰是狗。

      野地里的生長

      ,讓所有的氣勢(shì)洶洶和一本正經(jīng)歸于一笑
      ,歸于恒久的禪意。你是誰
      ?我是我
      。一個(gè)人成為“我”不容易,這個(gè)“我”是一種自知自省
      。強(qiáng)人雖然手里有槍
      ,但他并不自知,只是一個(gè)茫然的蠻人
      。農(nóng)夫知道這個(gè)“我”
      ,有一股從田地里生長出來的底氣
      ,不被誰怕
      ,也不怕誰
      ,在天地之間活得自知自由。

      人到中年

      ,我由一個(gè)懵懂之人
      ,逐漸明白人生的來路和去路,一路走來
      ,梳理出一些關(guān)于物質(zhì)與精神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
      。你是誰?我是我
      。當(dāng)今社會(huì)
      ,一個(gè)人勇敢地做“我”并不易,我們常常做不成“我”
      ,以不同的社會(huì)角色
      、不同的面目臉色,出現(xiàn)在人群之中
      、天地之間

      我站在姥姥家門口,門前一片空地上種了豆子

      ,豆子快熟了
      ,豆子的香氣四處彌漫。前些年
      ,退休后回老家的舅舅身體還好
      ,門前花紅柳綠、瓜菜飄香
      ,我喜歡得不得了
      。近來,舅舅老邁行動(dòng)遲緩了
      ,也遺傳了姥爺?shù)难劬Σ缓?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無法打理小園子了。舅舅說
      ,今年春天他讓鄰居種了豆子
      。時(shí)光讓人慨嘆,衰老讓人猝不及防

      舅舅家有兩處房子

      。舅舅沒住新房子,住在老房子里
      。老房子土木結(jié)構(gòu)
      ,冬暖夏涼,有土炕和大鍋灶,做飯吃
      ,比小鍋灶香
      。老房子是八十多年前的老宅了。老宅子是姥爺親手蓋的
      ,屋架木梁堅(jiān)固得很
      ,墻壁很厚。姥爺是一個(gè)能工巧匠
      ,居家過日子
      ,一旦有什么難事,找姥爺就對(duì)了

      姥爺一生都是個(gè)頭腦清醒的鄉(xiāng)下人

      。文化大革命期間,人們都在搞政治喊口號(hào)
      ,姥爺帶著八歲的媽媽到海灘上開荒種豆子
      。媽媽說,那時(shí)
      ,茫茫渤海海灘一片鹽堿地
      ,遠(yuǎn)遠(yuǎn)地看,天和地是連在一起的
      ,望也望不見邊
      。大海灘上不見人煙,沒有一棵樹
      ,只長蘆草和堿蓬
      。風(fēng)刮得嗚嗚叫,青青的蘆草看上去有些發(fā)白
      ,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
      ,總也長不高。海風(fēng)的咸濕
      ,讓蘆草活得很艱難
      。鹽堿地硬硬的,種豆子太難了
      ,但這最難的事
      ,姥爺去做了。開荒時(shí)
      ,姥爺被太陽曬壞了眼睛
      ,得了“雀蠱”病,天一黑
      ,姥爺就啥也看不見
      ,吃了草藥
      ,才慢慢好起來。

      春天

      ,姥爺帶著媽媽選擇草密的地方除了草
      、種豆,秋天
      ,太陽曬熟了豆子,姥爺便開始收獲
      。雖然豆子產(chǎn)量不高
      ,但足以讓一家人驚喜不已。媽媽說
      ,那一年他們收獲了一大缸豆子
      ,曬干后藏在草垛里。為什么要藏起來呢
      ?那時(shí)是吃食堂大鍋飯的年代
      ,不允許自己做飯,鍋都被收走大煉鋼鐵了
      。餓極了的人什么都吃
      ,野菜樹皮樹葉蟲子青蛙,把地上能吃的都搜掠一空
      。人們?nèi)甜嚢ゐI的時(shí)候
      ,姥爺一家就是靠著一缸豆子摻了野菜過活的。媽媽說
      ,一家老小八口人一點(diǎn)沒挨餓
      ,那缸豆子是大功臣。

      我記事的時(shí)候

      ,姥爺已經(jīng)是一個(gè)留著長長白胡子的老頭了
      。姥爺?shù)暮雍芷粒y光閃閃
      ,不時(shí)用手捋一下
      ,一臉驕傲地說,有孫子的人才可以留胡子的
      。文化大革命期間
      ,很少有人留胡子,姥爺外出趕集常常被人盯著看
      ,但姥爺捋著胡子坦然走過
      。姥爺平時(shí)很少說話,笑意常常掛在臉上
      。有一次
      ,姥爺問我
      ,手呢?我乖乖伸出兩只小手
      。姥爺卻笑著說
      ,沒看到手啊,看到兩只小狗爪子
      。我自己低頭看看
      ,滿手臟臟的,真是小狗爪子
      。我立刻一臉羞澀
      ,趕緊去洗手。姥爺說出的話
      ,常常讓我越想越好笑
      ,就像“問:叫啥名?答:狗來問
      ?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币粯印@褷?shù)脑?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不說透
      ,讓我自己悟。有時(shí)充滿意味的一個(gè)眼神一個(gè)動(dòng)作
      ,告訴我怎樣做
      ,我懂了他的意思,他就笑了

      秋天的夜晚

      ,漫天的星斗一閃一閃眨巴眼睛,人們都坐在胡同口閑聊天
      。姥爺說要去捉螃蟹
      ,我很好奇,鬧著要跟去
      ,姥爺答應(yīng)了
      ,說,要等到后半夜才回來
      ,你去了不準(zhǔn)睡覺
      。我說,一定不睡
      。姥爺牽著我的手
      ,在扁擔(dān)上掛了罩子燈,一頭挑著水桶鐵锨
      ,一頭挑著葦簾子
      ,到小河的木橋邊捉螃蟹

      出了莊子不遠(yuǎn),有一條小河

      ,河里長滿了茂盛的蘆葦
      ,正是秋天河蟹肥美的時(shí)候,河蟹隨著潺潺小河順流而下
      。姥爺拿了葦簾子
      ,放在小木橋的一側(cè),用鐵锨鏟泥
      ,把葦簾子布在水里
      ,罩子燈就放在葦簾子旁邊,我和姥爺就坐在小木橋下面的石頭上等河蟹游過來
      。姥爺囑咐我不能出聲
      ,一出聲
      ,河蟹就嚇跑了
      。不大一會(huì)兒,姥爺跟我耳語
      ,看
      ,大河蟹過來了。我屏住氣息
      ,瞪大眼睛
      ,遠(yuǎn)遠(yuǎn)看見幾只大河蟹隨著汩汩水流奔著燈光烏壓壓張牙舞爪游來了,毛茸茸的腿
      、圓鼓鼓的蓋
      、兩只眼睛閃著瑩光,到了跟前
      ,被葦簾子擋住去路了
      ,長毛腿橫著走,在葦簾子上舉起來落下去
      ,葦簾子嘩啦啦響
      。姥爺眼精手快,避開蟹鉗
      ,抓了螃蟹蓋
      ,一下子扔進(jìn)桶里。螃蟹們好像約好了一樣
      ,一波一波地來
      ,多了,姥爺來不及捉
      ,有的就逃走了
      。捉完一波
      ,要等好大一會(huì)兒,螃蟹受了驚嚇
      ,聽到響聲就不敢過來
      。姥爺布一次葦簾子很費(fèi)力,不舍得離開
      ,耐心坐著
      ,慢慢等螃蟹來。

      前半夜

      ,我看得好奇
      。夜深了,我就打瞌睡
      。姥爺跟我小聲說
      ,別睡啊,看看天上的月亮:初一初二月牙生
      ,初三初四明錚錚
      ,十五十六好月明……你看看,今天月亮出來得晚
      ,它露出臉來了吧
      ?我答應(yīng)著,但眼皮不住地打架
      。姥爺對(duì)我說
      ,你聞到豆子香了嗎?河西那片豆子熟了
      ,生產(chǎn)隊(duì)該收豆子了
      。我正瞌睡呢,聽見了也不應(yīng)聲
      。靜悄悄的夜
      ,清冽的空氣潮濕起來,小橋邊草蟲聲四起
      ,流水聲依舊不緊不慢唱著
      ,燈影下蘆葦?shù)母苊苈槁樵谒铮J葦毛茸茸的纓子隨著細(xì)風(fēng)搖搖晃晃
      ,晃著晃著
      ,我就依偎在姥爺懷里睡著了。忽然
      ,一陣刷拉拉的聲音和急匆匆的腳步聲
      ,我被驚醒了,睜開眼睛看
      ,月光下
      ,看到一個(gè)人挑著一擔(dān)豆棵
      ,急匆匆走過了小橋。我對(duì)姥爺說
      ,好像黛玉的爹過去了
      。姥爺捂住了我的嘴,小聲對(duì)我說
      ,別說話
      ,咱們?cè)摶丶伊恕?/p>

      第二天,生產(chǎn)隊(duì)長說

      ,有人偷了河西的豆子
      ,讓大家檢舉。我聽了姥爺?shù)膰诟?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一聲沒吭
      。姥爺告訴我,黛玉爹也是實(shí)在沒辦法才偷豆子的
      。我知道的
      ,黛玉娘常年有病吃草藥不能干活,跟我同歲的黛玉患嬰兒癱
      ,走路要拄一個(gè)小板凳
      ,我們四處瘋跑
      ,她只能眼巴巴地看
      。她家跟姥爺家住在同一個(gè)胡同里。一夜之間
      ,我仿佛長大了許多

      姥姥炒的糖豆好吃極了,糖豆是黃豆沾了紅糖和面糊炒熟的

      ,吃起來又香又甜
      。我七歲的時(shí)候到奶奶家上學(xué),林彪已經(jīng)摔死兩年了
      ,學(xué)屋(小學(xué)校)正批判孔老二
      、批判《三字經(jīng)》。姥爺說
      ,批判《三字經(jīng)》要先背過
      ,以后會(huì)有用。一句句教我背
      ,我仰著脖子
      、扯著嗓子,很快背過了
      。他很高興
      ,說
      ,這孩子腦瓜靈、記性好
      。他用細(xì)柳條編了精致的小籃子
      ,讓姥姥炒糖豆,盛滿了獎(jiǎng)勵(lì)我
      。那糖豆的香味似乎還在嘴里
      ,我卻變老了。站在姥姥家門口
      ,我回不到以前的姥姥家了
      ,我成了流浪在外的陌生人。想到這些
      ,我鼻子一酸
      ,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站在姥姥家老宅前

      ,姥姥家大門的黑漆已斑駁
      ,門楣上的苔蘚如古錢,墻頭上的雜草開始枯黃了
      。泥墻上的古老往事
      ,如同層層自我剝離的泥土,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退后
      ,一點(diǎn)點(diǎn)隨風(fēng)霜雨雪分散消失
      ,正房磚石上的古老氣息,也在斑駁流離
      。退后和流離的東西也像我們命運(yùn)中的精神指向
      ,慢慢沉寂下來,超越一種庸常
      ,上升成我們生命里的真善美
      。老宅不張揚(yáng),自然熨帖地長在土地里
      ,它與周圍環(huán)境渾然一體
      ,老宅是有根的。

      時(shí)光如霧霾遮蔽了久遠(yuǎn)的人和空間

      ,陌生感
      、失落感,從頭頂貫穿到腳跟
      。姥爺姥姥都去了另一個(gè)世界
      ,我所有的記憶都在空蒙和空曠之中了。我想,中國幾千年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能延續(xù)下來
      ,都是因?yàn)橛欣褷斶@么一大群生活在農(nóng)村勤勞而自知的人們支撐著
      ,他們?nèi)粘龆魅章涠ⅲx傳家
      ,吹拉彈唱樣樣拿得起
      ,吵架斗毆也不會(huì)退縮。不管兵匪來襲
      ,還是改朝換代
      ,他們都堅(jiān)守本分,自給自足
      ,為了生存裝孬也逞能
      ,騙人也被騙,哭哭笑笑地生活
      ,一代一代死去
      ,又一代一代活著。

      我在姥姥家門前流浪

      ,太陽又曬熟了豆子
      。我對(duì)自己說,物是人非了
      ,不管世事怎樣變化
      ,我只做“我”吧。我遭遇的歲月既枯寂也豐盈
      。眼下是個(gè)什么樣的光景呢
      ?過上幾年再回望吧。時(shí)年2015年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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