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聿君
【原文】: 一段冷清的街。幾家寂寥的店。數(shù)雙陌生的眼睛。
石做墻,草為頂,參差柴扉。
秋的多彩,春難為此美。鮮亮的紅地瓜堆在翻開的黃土上,濃綠的瓜秧肥碩地堆積著,被絳褐色的臂膀拖上獨輪車。各色衣衫和赤裸的脊粱躍動著。高遠碧藍的天空,紅黃褐綠相濡相染的山坡,寧靜著……秋的得意,彌漫在天際,地際、人際。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庇七h的歌,飄著……
造化自然工。美的規(guī)范,盡在此中參悟。
碎石漫淌,寸草凄離。這是寒武紀(jì)遺下的群群子孫。它們當(dāng)初同維納斯一樣,也是儀態(tài)萬方,從海中升起。然而五億年過去,如今它們已經(jīng)紅顏褪盡,兩鬢斑斑,蒼老多了。但,它們?nèi)匀灰倭⒅?,絲毫沒有喪失生活的信心,仍然以自己的形象和神態(tài)向世人展示著生命的偉力。它們,一手牽著富貴榮華、年青健美的泰山,一手挽著閉塞、貧困、寂寞的沂蒙。沂蒙和泰山啊,你們可從這忠誠友誼的傳導(dǎo)中,相互感受著銳力與堅韌?
攀上陡坡。小路,草矮荊棘長。
那神話般的古寺,你藏在哪里?
王伯敏《中國繪畫史》載:
政和中,微宗立圖畫博士院。每召名工,必摘唐人詩句試之。嘗以“竹鎖橋邊賣酒家”為題,眾皆向“酒家”上著功夫,惟李唐但于橋頭竹外掛一酒簾。上喜得其“鎖”字。又試“踏花歸去馬蹄香”眾皆畫馬畫花,有一個但畫蝴蝶飛逐馬后,上亦喜之。
此外還有“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蝴蝶夢中家萬里”,“亂山藏古寺”等題見錄。
“靖康之難”,金人劫掠徽欽二帝,及朝中大臣、國戚、妃嬪、宮女?dāng)?shù)千人而北。泱泱國恥、千古堪哭。然而,就是這樣喪國辱家,昏庸慣朽的帝王,卻深諳畫中三昧,后人又當(dāng)如何評說?
其時,應(yīng)試畫家高手畢至。筆法嫻熟,墨色酣暢者如云。然無巧思妙悟,則屢試不第。而這“巧思妙悟”,正是藝術(shù)的精英與生命。如此幾題,須在“鎖”,“香”,“藏”,“家萬里”,“無人渡”上做功夫。潛心立意,標(biāo)心立異,方能得其精旨。雖其難,然惟其難,才能得其“妙”,才能見其“妙”,才好開言談藝術(shù)。
但“亂山藏古寺”一題,畫家們多于嶺疊林茂之中,微露寺廟或浮屠飛檐一角,以為切題。前者落第,后賢繼進:“汝等何其迂滯!山不亂,林不深,如何藏住古寺?”于是,密置林石,縮小飛檐。作完以為得意。呈上去又如何?龍顏不悅:偌大天下,竟無一靈秀者?
堂堂中華,人杰地靈。何朝何代,,何處何地?zé)o靈秀?
一個“藏”字,含了多少玄機?
穿出亂石,又是滿眼的亂山,干涸,單調(diào),疲勞,寂寞,似覺得這亂山永遠也走不盡。蓊郁古雅的禪寺,你究竟是存在還是夢幻?
“只管前行,不要問前程還有多遠?!蓖蝗?,一個影像從我的眼前飛過,轉(zhuǎn)瞬即逝。眼前的此景此情與那影像何等相似!我深深回味著那逝去的影像:它本無形體,只是抽象的光影??墒?,它卻在這荒嶺小道上找到了自己可見可感可能的實體……
呵,造化與思維!
碎石在腳下。即使小心費力地邁步,身體仍不免來回?fù)u擺,腳還險些被碰傷。
但,我終于站到一方平緩的高地上了。
一派綠水!在秋陽下閃著迷人的金色光斑的綠水,寬闊,平展、深邃,充溢,寧靜極了。我頓然忘記了剛才所經(jīng)過的一切。滿足極了,舒服極了,感受著全體的幸福和愉快!好像我不曾走過適才那些路,好像眼前的歡悅是白白得到的。啊!真好!
轉(zhuǎn)身四望,水潮上去,一條寬闊的沙河,泅著隱約的綠色,漸漸遠去,彎過山腳去了。我忽想起了,這就是剛才我踏過的那條沙河!我曾贊嘆過那細(xì)流的頑強,贊嘆過它給那黃沙灘帶來的生機。如今它來到這里了,匯成了如此豐溢,如此可愛的一片水面!它與我何其相似:我在山石中攀援,它在干涸中蜿蜒;我在荒蕪的小路上耐著辛苦和寂寞,它在沙灘上忍著艱難和平凡。所不同的是,我總萌生艾怨,而它默默無言。此刻,我們聚首一處,我適才的勞苦全被它的美色消退了,而它呢?只是奉獻,從不要求什么。
回顧那亂山,荊棘和草叢遮沒的小路,回顧那荒涼,平凡,寂寞,在這開朗的瑩瑩綠水面前,我審度內(nèi)心……
一次小憩。一次安慰性的小息。我又回到路上。那古寺毫無端倪。
一邊走一邊不免還看一眼山坡下那片迷人的綠水,但只有兩、三次。眼光不由自主地老是盯著左側(cè)荒疏的山嶺、眼前重疊的山嶺,和腳下向前延伸著的坎坷的小路……
美的賜予令人歡愉,眼前的得到令人滿足。但歡愉和滿足為何總是這般短暫,不能將人久久留住?不過一刻,你便又要向那不可而知的前路望去,走去。沒有依依不舍,沒有輕重權(quán)衡,奮然前行,誰能遏止那不顧一切奮然前行的腳步?
路邊有一座石墻草屋,在路彎的外手,顯露而突兀,可御八面來風(fēng)。屋后幾垛柴草隨地而安;房側(cè)蓋了石板茅草,是一個小灶間;屋前一方寸地上,雞簍鴨舍,甕盆缸罐,墻上紅辣椒,檐下黃玉米,簇簇串串,清新明亮??盏靥幱幸卉囕喆笮〉氖?,幾個木墩,一對老人鶴發(fā)童顏,正在桌前啜茶。見有人來,喜不自禁,急忙起身讓座。
房子很小,一間屋半間炕,兩個人同時活動恐轉(zhuǎn)不過身來。很少見過如此高效利用空間。藍、筐、草席、蓑衣……吊著,掛著,塞著,掖著。
“樹大招風(fēng)啊!”老人回答說。
桌上有青蔬,架上是煎餅;罐里有糧,缶中有油;床上有被,墻上有老人、兒孫的照片。
房前四周,此地惟高。風(fēng)中雨中雪中,孤弱小舍,何以獨善?
“搬來十幾年啦!”老人輕松地回答我。
十幾年!我驚訝地審視著這小屋,它,竟可以抵御十幾年的風(fēng)雨冰霜嗎?它太突出了,四面都沒有遮掩。它太弱小了,沒有一點兒憑藉和支撐。然而確乎安在!也許,在風(fēng)雨過后,他們曾無數(shù)次地修繕,加固它,使它重新恢復(fù)抵御風(fēng)雪的體魂和勇氣;也許,他們曾無數(shù)次在風(fēng)雪呼嘯的寒夜里,裹緊棉衣,圍著小小炭火,廝守著度過漫漫長夜;驕陽下,他們年復(fù)一年地浴著汗水,不懈地耕耘著山腳下那幾塊巴掌大的土地;……然而,他們也同樣多地享有春天,得到秋天,健在今天……
飲了他們的茶,吸了他們的煙,身體中也永遠融進了他們生命的機力。
生命和大自然將自己無私地奏獻給藝術(shù),藝術(shù)將如何酬答?
路折峰轉(zhuǎn)。遠遠山坡下,一條溪水邊,一位老人正躬身取水。水低,水碧,水近;山高,山黃,山遠,一幅何等美妙的《汲水圖》!
宋試“亂山藏古寺”一題,中第者的畫是這樣的:近景一派寬闊清靈的水面,素絹不染。畫論講:“空白最難”;景中峰巒疊翠,參差高低,層層深遠。畫論講:“密不透風(fēng)”;一條小徑自山谷逶迤而下,路盡水邊,余墨勾了一個小僧正躬身取水。畫論講:“點晴之筆”!
重山皴盡墨,畫師無不能;清水空不染,畫法之常規(guī),無他。惟小僧一點,道出“古寺”,道出“亂山”,道出一個“藏”字。何其巧,何其妙,何其天工自然!
眼前此景,莫非畫中來?
感謝生活,也感謝藝術(shù)。
古寺就要到了,你,藏不住了。
山如臼。
倏忽別了崎嶇的小路,荒涼的山坡,我的眼里滿了,心里也空了,口中無言了。
坐在廣蔭畝余的寺前白果樹下,我忽然覺得餓了、渴了。一動也不想動了,只想歇息。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空空地歇息。于是我取出干糧,接了泉水,靠在樹干上,眼晴渺渺地……
一個“藏”字寫到這里,古寺尚未著一筆,姑且蛇足。
古寺確乎古。元明勒石尚“不知創(chuàng)自何時”,且“風(fēng)雨摧殘,殿宇荒涼”;三株碩大銀杏樹,遮天蔽日,其中王者“大可數(shù)十圍,廣蔭畝余”;有歷代碑刻數(shù)百座……古自古,悲哉,今已蕩然。
殿堂早如清風(fēng)化去,只余一片偏房正風(fēng)雨飄搖。遺址現(xiàn)在是當(dāng)?shù)匦×謭龅鸟v地。中午時分,炊煙四起。不大的樹林已分人承包,各司其灶。青綠的柏枝在三塊石間燃得噼叭作響,火苗舔著鍋底,咕咕嘟嘟的飯菜從鍋蓋的縫隙向外飄散著白色的水氣,會在一處似林間曉霧。
銀杏樹下的石桌是半截石碑;石凳是砸斷的碑塊;石階是石碑壘的;屋子是石碑砌的;菜地是石碑的圍墻,馱碑的石獸無頭無爪,只有渾圓的殼;欲向碑上覓字,也早已被鑿子密密地排著鑿去……
南端一株銀杏被斫去了大技,中間幾柄大干仍毅然伸向天去,怒放著金色的茂葉。碩大“可數(shù)十圍”的銀杏泰然無恙。此樹之大,嘆為觀止。南北古剎未睹朋輩?!安亍钡煤?,“大”得好。
建筑傾圮,殿宇無存,人工的事業(yè)確乎難以抵御時光,欲令后世仰戴者,雖將其名勒于石,也不免被砸斷,被鑿去,而終歸泯滅。然而對于那些屬于整個歷史和全體人民,蘊含豐厚,積定悠久,強大而牢固的事物和精神,人力也于它無奈。你且看這金華噴天而又沉默不語的銀杏樹。站得遠一點!再遠一點,靜靜屏息,摒棄雜念,瞇起眼睛看,然后再慢慢閉上眼睛,任思緒由此生發(fā)而縱橫飛騰,飛離這驚世駭俗的泱泱大樹,飛出這山峪,飛向中華五千年文明,再飛向世界,飛向宇宙……
感受如何?你能從中悟出點什么?它重要嗎?
小小山臼,傳說中的古寺,千年銀杏,神秘而落寞地存在。
我很快將它們飽覽,思緒卻無限地伸延。
我也曾乘著舟車觀覽過各地的名寺大剎,那些修葺一新,金碧輝煌的建筑群。我感到那是前人在將他們的功勞向我炫耀。我只有贊嘆和感官上的享受,而這贊嘆和感官上的享受也因多屬大同小異,漸漸地淡漠木然。舟車的方便,替代了我跋涉的艱難,我不滿意,因為那里沒有也不允許我的力量釋放。
在這里,有我艱難而寂寞的行進和追索;有我思想馳騁的天地;有我力量的釋放。我得到了一個“藏”字。
【鑒賞】: 《亂山藏古寺》是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作者融寫物繪景抒情于一篇,亦不乏哲理的啟迪,細(xì)細(xì)品味,確屬難能。
在秋日中踏訪深山古寺,同時也在尋找著什么。這是作者出現(xiàn)在作品中時所擁有的目標(biāo)和期待。作者來到神秘的深山,那人和自然相映相襯的秋日美景,登山途中的草木碎石,都引起作者那顆善感的心的怦動,領(lǐng)悟著融于人和自然的和諧與美妙,更激發(fā)著作者,到深山去尋找那神秘的寺廟、神秘的玄機、神秘的自然對人類的啟示。但是,接下來,作者急中有緩,不慌不忙地把這吸引人的奇想藏在身后,用另一只手從背后拿出了遙遠的歷史,放在我們眼前晃動。他從宋徽宗召畫工的故事起講著有趣的事,從而把自己此行登山的目的和追求顯露出來:藝術(shù)的精英與生命,正是在于人以自然中的妙悟,那“亂山藏古寺”的畫題引誘著作者,究竟“一個‘藏’字,含了多少玄機?”,作者正是要發(fā)掘這飽含在深山中的意味。一路秋光秋景中,踏著荊棘和碎石,忍著艱辛和寂寞,作者獲得了秋山、秋水的啟示,那里是默默的無償奉獻,那里充滿著幸福和滿足,那里孕含著振奮和鼓勵。而在路邊草屋中同兩位老人的交談,更加使作者那思索的頭腦靈機四溢。雖然是一爿獨屋,兩位老人,但是十幾年的風(fēng)雨史卻把這種孤寂和弱小吹得蹤影皆無,只留下堅韌和頑強在作者的心中彌散,那是生命的力量和偉大。作者尋找到的古寺,殘破不堪,在這索然無味、清寂無聊之中,他在回味著路上的各種感想,盯著古寺那棵千年老銀杏樹,頓時靈機涌來,從中悟出“人工的事業(yè)確乎難以抵御時光,……然而對于那些屬于整個歷史和全體人民,蘊含豐厚,積定悠久,強大而牢固的事物和精神,人力也于它無奈”。是的,小小的山臼,傳說中的古寺和千年銀杏,這里蘊藏的精神,以及那山水和那草屋的昭示,恰恰就是這深山藏著的“玄機”,作者用自己的力量,踩著艱辛,尋找到了自己的目標(biāo),某種程度上也獲得了意外的收獲。
作品的明線是自己登山之行,暗線是穿插在文中的“亂山藏古寺”這畫題的產(chǎn)生和完成,在作品中產(chǎn)生了雙重作用,既是古人從自然中的妙悟,也借指作者從自然中的妙性,這種古今共通的悟性,本身也具有永恒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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