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民間,春天最早是在山桃花的枝頭上打響紅艷艷的第一槍,然后田野、村莊、公園、路邊,在春風的無限縱容下,都成了顏色們馳騁的戰(zhàn)場,報春、玉蘭、海棠、櫻花、含笑、玫瑰、矮牽牛、馬蹄蓮,以及蘋果花、杏花、梨花、油菜花,赤橙黃綠青藍紫,它們以大快朵頤的豪情瓜分著每一處春風到達的地方,很快山川平原就被顏色的海洋攻陷了。冬天灰頭土臉地敗下陣來,春天,就是這樣在花的狂歡和簇擁下坐穩(wěn)了江山。美麗的戰(zhàn)場,沒有硝煙,天女散花一般,姹紫嫣紅開遍。
榆錢花
榆樹是春天微甜的寵臣,類似于鄧通。春天剛率領著各路顏色打下了江山,就把鑄錢的權限交給了榆樹。于是,毫不起眼灰蒙蒙的榆樹,一夜之間就變得家財萬貫。當然,榆錢的流通范圍僅限于村莊。村莊之外的胃部太大,小小的榆錢尚滿足不了。
所有的植物都被冬天逼上梁山,到了春天都是殺家劫舍的豪放做派,隨便一個野草花都馱著春風跑得遍地都是。何況氣象浩大枝杈撐起村莊半邊天的榆樹?時候一到,春天命令說,草,鉆出地面;花,瓜分顏色;風,搖旗吶喊!春天就姹紫嫣紅地造反了。我想,春風在某一天路過村旁老實巴交的榆樹時,便說,喏,給帝國造些美麗的錢來!于是,一冬天都灰溜溜的老榆樹仗著這突然的恩寵,膽子忽然大極了,完全不考慮通貨膨脹和貨幣貶值,將每一個細小的枝頭都一嘟嚕一嘟嚕地掛滿,綠色的榆錢發(fā)行得有點傾家蕩產(chǎn)的味道,大手大腳,闊氣得很!
所以,吃榆錢不必一分一厘地吝嗇計較,即便是賒欠到了厚臉皮的程度,春天也不會責備你;盡管手忙腳亂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就一擲千金地揮霍吧,盡情吃吧,在陽光里歡騰地打滾吧,春天愿意寵壞我們這些貧苦人家的小兒女。
先于正在夢里編制白花邊嫁衣的槐花,地里的野菜也正在苦打苦掙地長大,舊年經(jīng)歷了一冬天的饑饉的村莊,忽然遭遇榆樹陳州放糧、賑濟開倉,來救濟我們青黃不接的胃囊。村人一看榆樹慈祥的綠云冠,如得到了大赦一般,紛紛涌向榆錢,一邊吃一邊感動得淚眼柔軟。我們生吃,我們羼雜著一點面蒸著吃,我們和雜面一起煮著吃,我們從榆錢吃到榆葉,春天啊,讓我們重回食草動物感恩的本質(zhì)。榆錢,曾是我們救命的糧食。
多少年后,酒足飯飽的某個午后,想起早春的時候,村莊里不管大人還是小孩,最常干的事就是捋一串榆錢,為貧瘠的舌頭買一把糯甜,含在嘴里,小心翼翼下咽……想著想著,在城市的欲望中蠅營狗茍多年的我,猛地被童年的記憶尿了一臉。
利欲熏染,可憐我早已忘了榆錢的面值。
棗 花
棗樹實在是一種耐得住寂寞有自己原則的樹。
楊樹葉子都是小孩子巴掌大小了,柳樹已是成天在風中賣弄腰肢了,桐花大束大束地開了,槐花落了,榆錢子都風干了……春天將盡了,棗樹還是幾乎沒有動靜,光禿禿的,懶懶地分泌出幾個綠芽,對萬物趨之若鶩的春天愛睬不睬。那副自信甚至自負的懶樣兒,真讓人恨不得在它身上擂上一拳,再會心地一笑。你使勁打它也不生氣,不像有些樹,譬如花椒,嬌氣,你手不干凈摸一下它細碎的小花或是在樹身上曬衣服,它就會委委屈屈地鬧性子,要么枯萎,要么半死不活地耍小性兒,沒一點粗枝大葉的潑辣氣魄。
可棗樹一旦抽了芽,過不了幾天,細碎微黃的棗花就開滿了枝丫,花落,結果,毫不含糊,不拖泥帶水人云亦云,到秋里一樹的紅燈籠。棗樹講究的是實打?qū)嵉男省?/p>
梨 花
在豫東的東北向,是古芒碭,自古即是刁民叢生的地方,比如陳勝吳廣,再比如漢劉邦,當然刁民著名了動靜大了也就成了英雄。這是此地悠久的傳統(tǒng)民風。歸根到底,這些還是因為這里當時窮。
寒來暑往,秧苗走過漢又走過唐,卻始終走不出輪回的手掌,每一年,土地在一雙雙手的蒔弄下老實地提供著收成,餓不死人,但也絕對稱不上多么肥潤。所以,春種秋收的四季輪回,祖祖輩輩的辛勤,也只是僅僅能勉強保持貧困和本分一代代地延續(xù)下來。
正因為土地貧瘠、多鹽堿,才多植梨樹。這樣的環(huán)境里,只有梨樹耐得住,長了幾十年,一棵棵像水桶那樣粗,穿一身樸素的黑衣裳,像一個個老祖母,守望著村莊的四季輪換、人事變遷。
清明過后十余日,是梨花大開之時,梨花的花期很短,大雪一般,也就那么幾天,很短暫,像極了村莊中女人的容顏,在寒冷中醞釀著,開那么幾天,就落了,抽穗,結果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過一份實實在在的日子。
梨花開時,一身縞素,人說像是落難民間的公主,臉頰嬌小,粉淚盈盈,一副要哭的楚楚樣子??晌铱粗婊?,特別是孤零零的一株,會想起的卻是我的祖母,或者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姐姐。她們也像這粗糙的梨樹,是生在命運的鹽堿地上靜靜開過或者開著的樸素的花,春天來了,春天走了,苦也罷,再苦還是也罷,她們在苦難中仍寂靜開著芳香的花,風也吹,雨也打,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從歲月的樹上紛紛落了,最后她們用果實收藏了當初的花。
我知道,即使她們?nèi)缋鏄淦ひ粯喻蠛诖植诘陌櫦y,年輕時,也曾開過那么熱烈而美麗的花。
女兒花
在夏天的夜里,我總是會想起我的姐姐。那時候,在夜晚的村莊,一方池塘盛滿清涼的月光,青蛙在淺草中吹拉彈唱,一只蛐蛐光著會唱歌的脊梁,呢喃著悠遠的心腸。豐滿的月亮拿微長的媚眼細細挑動云簾,狡黠地張望了幾眼,迫不及待呵,潔白的身軀跳進清涼的池塘。
小時候的夏夜,我尚未出嫁的姐姐喜歡在荷花里洗出一身清香。我則抱緊姐姐的衣服,背對月光,為姐姐守望整個池塘的風吹草動。而姐姐手持一顆月亮,鬢角隨意插幾朵星光,撩動夜風,把荷花溫柔喚醒。她們開始在水中輕輕討論少女們的馨香的夢。不知道說了句什么,迎著清風,荷花驕矜的青梗上,一朵朵樸素的娉婷,一朵水荷輕掩紅唇,在月光之下面頰羞紅……
我有時會枕著一叢河風,睡在夏天的懷中。夢中,一條潔白的水蛇,輕盈地銜來蓮花一朵……
在村莊的夏夜里,我記得三三兩兩的少女,天真爛漫,美麗豐滿,在池塘的夏夜里洗去一身疲倦。在草叢中匆匆忙忙,喜悅和羞澀,你推我扯,脫去浸著莊稼和汗香的衣裳,笑成一團。然后豎著手指壓住笑聲,“噓——”,向四周悄悄撥弄草叢,拿眼睛細細觀察河邊的夜晚。忽而白光閃閃,撲通撲通跳進荷花之間。單身的月亮面色羞紅,吩咐夜星嚴守天空。青蛙嚇得默不作聲。她們,村莊里樸實美好的女孩子們,在水中安靜卻也肆無忌憚地嬉鬧。笑聲在夜里來來回回。村莊的二流子,往往在遠遠的月光下,如癡如醉。
秋野花
我始終心懷敬重地相信:雖然有大有小,但土地上生活著的每一個生命都是有它平等卻又獨自的靈性的。
曾經(jīng)在秋天的原野上遇見過一株野油菜,菜葉巨大,支脈發(fā)達,大起大落縱橫捭闔之態(tài),是收獲后蕭索的土地上最后一個飽滿悍氣的笑容。驕傲狂野,卻又法度凜然,不容侵犯。秋蝶亦不敢輕易接近其風情。時令已是白露,而它仍然逆著節(jié)氣,渾身上下浸透了生命的意志,生長得完全不管不顧,花開勃勃,大氣,從容,給茫茫原野平添最后一抹韌性的生機,一種粗枝大葉的豪壯之氣。
現(xiàn)實中,總有太多瑣碎空洞庸花俗粉熱鬧爭吵的靈魂,以及太多被灌輸著腐爛的美德、教養(yǎng)著死去的學說、在眾多條條框框中麻木無聊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些原因,所以特別懷念并深愛著那種遼闊而肆意的花朵。
本文地址:http://www.mcys1996.com/sici/47341.html.
聲明: 我們致力于保護作者版權,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無法核實真實出處,未能及時與作者取得聯(lián)系,或有版權異議的,請聯(lián)系管理員,我們會立即處理,本站部分文字與圖片資源來自于網(wǎng)絡,轉(zhuǎn)載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注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立即通知我們(管理員郵箱:douchuanxin@foxmail.com),情況屬實,我們會第一時間予以刪除,并同時向您表示歉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