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頭
生銹的鋤頭,像一位做錯事的老人,躲在大門扇的后面,耷拉著腦袋,不聲不響,又像剛哭泣過的孩子。
我從父親手中接過鋤頭時,二十出頭,是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剛開頭的年月,兩畝山坡地,在春天種下棉花、地瓜等農(nóng)作物,棉花拱出地面,鋤頭就像勤勞的農(nóng)民一樣,一刻也不能閑著,土地也像棉花一樣,喜歡疏松的土壤,土壤也許是喜歡陽光的緣故,棉花在光熱的環(huán)境下,像一個嬰兒,安適地躺著、睡著、成長著。當我的鋤頭碰到石頭叮當作響的時候,那種音樂在山坡的天空上回響,是在給我的勞動作伴奏,這種伴奏產(chǎn)生出了一種立即的而又無可估量的收成。
那時,鋤頭和土壤親密得像一對戀人,一刻也離不開,用《詩經(jīng)·王風·采葛》的那句“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點也不夸張,也不過分。鋤頭的光澤,如一面鏡子,鋤完一塊田地,坐在田埂上小憩,光潔的鋤頭上似乎就有土壤顆粒的印痕,汗珠,在鋤面上映現(xiàn)的是一粒粒珍珠,鋤柄上疊印著無數(shù)手印,有父親的手印,也有母親的手印,而今,我的手印,也在鋤柄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印痕。
雜草與棉苗相伴相生,在成行成壟的棉苗間,在棉苗的空白間,雜草貼著地面擴展,此時,在除草劑沒有出世的年月,鋤頭就是對付雜草的唯一工具,我手握鋤柄在棉田里縱橫揮舞,一會兒的工夫,雜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失去了生機與活力。
在棉花地,也留下我的一行行腳印,棉花在鋤頭的陪伴下,一天天地成長,像鄉(xiāng)村的兒童,一天一個模樣,一天一個笑臉。
清晨,當萬物還掛著露水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開始鋤掉棉田里的那些傲慢的雜草了,在它們的頭上覆蓋著泥土,一大早,我便赤腳鋤草,涉足于帶露水的易碎沙地之上,就像一個造型藝術家一樣,但在晚些時候,太陽便讓我的腳起了水泡了。我在陽光下給棉田鋤地,在沙礫多的黃色山地上緩慢地來回走動,在成壟的綠色棉苗之間,其盡頭一邊是低矮的荊棘林,我可以在樹蔭底下休息。鋤掉雜草,在棉苗的莖上培土,保證棉苗的正常成長,這是我的閑暇生活。
夕陽西下,當我停頓下來斜倚著鋤頭的時候,我在田壟的任何地方都能聽到這種聲音,看到這種景象,它們是鄉(xiāng)村提供出來的取之不盡的慰藉。
在這些日子里,我心情的冬天正和土地一起疏松,而處于蟄伏狀態(tài)的生命也開始舒展身軀。有一天,我的鋤頭柄掉落了,于是,我砍下了一段較為粗壯的青色荊棘主干做楔子,用石頭把它打進去,然后,我澆灌上帶去的茶水讓楔子膨脹。一陣緊張的活動,也是另外一種休息。
地瓜和鋤頭的親密程度,不像棉花那樣如膠似漆,它對鋤頭若即若離,地瓜秧完全蓋住地面時,地瓜,就像長大的孩子,離開鋤頭,自由地瘋長,又似乎像長不大的孩子,在村外撒野,母親百遍呼喊,日落西山,才掃興回家。
當棉花正在成長的時候,我經(jīng)常是從清晨六點就開始鋤地,一直干到中午,通常在一天的其他時間處理別的事物。仔細想來,一個人與各種各樣的雜草之間竟可以有那種親密而又奇特的關系——說起這事怪煩人的,因為這個苦差事就已經(jīng)夠煩人的了——那就是如此無情地破壞了雜草纖柔的組織,用鋤頭把雜草從根部切斷,把一種草全部除掉,把它砍斷,把根翻過來對著太陽,不讓它的一根纖維留在背陰處,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是我與野草的一場戰(zhàn)爭。
秋末,鋤頭像老農(nóng)一樣,勞累春夏秋三季,到歇息的時節(jié),它立在房屋的一旁,默默無語,它心想,這會兒該我很好地歇息一陣子了。
時光如水,歲月如歌。
歲月的紙張,翻過一頁又一頁,三百六十五張日歷像雪花紛紛落地時,農(nóng)民的思想,漸漸遠離棉花,高級保暖衣物,走進千家萬戶,輕盈而又溫暖,單薄而又風度,棉花,進入繁瑣作物的行列。
地瓜,轉眼間,成為城市的一種標識,一種香味的源頭。
鋤頭,立在房屋的一角,孤獨而又寂寞。各種姓名的除草劑,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頃刻間,涌進農(nóng)民手中。
鋤頭,驚呆了。
原來光潔的鋤頭上漸漸上銹,最初是光潔的鋤面,一點一點被氧化,而后,面積逐漸擴大,方方正正的鋤面上,逐日失去原有的光澤,像一位光鮮水靈的少女,失去往日的風采,皮膚失去水分,皮膚缺少往日的彈性,伴隨歲月的流失,鋤頭在哀嘆聲中,丟掉自己的地位。
在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運用石器耕耘土地,一個漫長的時代,鐵器時代來臨,祖先們又在一個全新的時代,躬耕田地,收獲稼穡。
手握烏黑的鋤頭,身體如一張拉滿的弓,隨時有射出的機會。鋤頭,在歲月中被洗刷得锃亮,泥土的氣息,在時光的長河里散發(fā)、升騰。
一把光亮的鋤頭,就是一個農(nóng)家勤勞的標識,一個農(nóng)家富裕的標識,一個農(nóng)家殷實的標識。
時光的長河,不停地奔流。
立在我家門扇后的鋤頭,默默地無聲。銹跡斑斑的鋤面上失去原有的光澤,在鋤柄的頂端,依然保留著父親、母親以及我的手印,那是歲月的足跡,時光的印痕。
鋤頭躲在墻角處,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默默無語,此時,它忽然明白了許多道理,它曾經(jīng)有過輝煌的歷史,遠在戰(zhàn)國時期,它就在田野間與雜草為敵,成為莊稼的朋友。
難怪,農(nóng)民對鋤頭有著深深的情意,每到初春時節(jié),拿出鋤頭,彈去它滿身的灰塵,磨亮光潔的鋤面,到山坡上的田野里,揮舞一番,臂膀酸疼,兩腿塵土,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雙休日,我就是一位農(nóng)民,手握鋤頭在躬耕田野,一種割不斷的情感,在時光的流逝中回味咀嚼。
銹鋤頭,偶爾派上用場,那是除草劑派不上的場合,那是情感揮灑的場所。
立在房屋一角的銹鋤頭,我永遠為它保留立足之地。在我心里是這樣,在父輩的心里也是如此。
在我子孫輩的心里也是如此。雖然他們在各自的崗位有了工作,但他們對家的情感難以割舍,對土地的牽掛難以割舍,他們對鋤頭的情感,一直在心中保留著,直到永久……
鐮刀
在農(nóng)家,鐮刀就是一件農(nóng)具,就是鄉(xiāng)村人的標識。一把鐮刀,曾經(jīng)對付田野間的野草,也曾經(jīng)對付田埂上的荊棘。
一把鐮刀,在農(nóng)家的地位,等同于重要的農(nóng)具,如镢頭、鋤頭等。春末,野草長勢旺盛,農(nóng)民就拿上鐮刀去田間地頭,割下一片片野草。
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在鄉(xiāng)村有立足之地時,鐮刀,就好像退居二線,夏收時節(jié),小麥成熟時,收割機在田野間歡騰,轉眼間,飽滿的顆粒小山似的呈現(xiàn)在農(nóng)民的眼前。
鐮刀退居在地頭一隅,默默無語,好像是自慚形穢,好像沒有它說話的份兒。
秋天,莊稼成熟的日子,鐮刀,偶爾派上用場,大豆熟了,眼看就要收割,鐮刀來了;谷穗黃了,鐮刀到了;高粱紅了,鐮刀趕到了;芝麻花凋謝了,鐮刀匆忙過去了。鋒利的刀刃上忽而變得更加明亮,手柄上也有光滑的痕跡,疊印著農(nóng)民的手紋。
在這個時節(jié),鐮刀感受到自身的價值。它在農(nóng)家成為不可缺少的一員,收割機是龐然大物,在山坡上難以施展威風,一把鐮刀,可以揮灑自如。飽食過稻香,品嘗過豆香,與秋天的濃香,融為一體。
瘋長的野草,曾經(jīng)倒在鐮刀的手下,成為它的敵人。高大的荊棘、野蒿、狗尾巴草,它也毫不畏懼。鋒利的刀刃,留下一個又一個刀傷,磨刀石上走幾個回合,刀傷痊愈了。
重新披掛上陣,田邊的荊棘倒下一大片,路邊的野蒿,失去往日的威嚴,狗尾巴草,不過盈尺就倒在田壟間,蒲公英、車前草、地丁、甘草,坡上、田埂、堰邊,民間的藥材一樣不少地走進百姓家的小院,或成為佳肴,或成為野菜湯,或成為稀有的品茗。
此時的鐮刀感到非常自豪,它不再計較夏日麥收時的失落,它感受秋日的溫馨。
說起鐮刀,我想起一件難忘的事情,簡單地說,我左手上曾留下鐮刀的傷痕。在年少時,每到暑假,孩童喜歡到姥姥家小住數(shù)日,與當?shù)氐暮⑼斓没馃?,小舅父與我的年齡相仿,他常領著我在田野間洗澡、割草、玩耍。那時,村東有一條小溪流,夏日里,水流不斷,清澈見底,流水沖刷得沙粒像珍珠一樣透明。玩耍累了,就割上一會兒野草,野草可以賣給生產(chǎn)隊喂牲口,我們也可以掙到工分。小舅父割草很快,不一會兒,就可以割一大堆,他不讓我割,害怕鐮刀割傷我的手或腳,越是這樣,我越是想試一試,趁他不在意的當兒,我拿上鐮刀割草,因架勢不對,鐮刀的方向偏差,我的左手中指被割傷,鮮血直流,小舅父看到后,立馬找來野草搗碎捂在傷口上,不一會兒,血止住了。
對鐮刀的記憶,我一直烙印在心里。
冬日,鐮刀,有閑暇的時日,唯有本家三伯父,常在冬日的清晨,踏著潔白的霜花,手拿鐮刀前往北山坡砍粗壯的荊棘,山坡上,成片成片的荊棘倒下,冬日的暖陽下,鐮刀似乎累了,似乎傷痕累累,三伯父,也坐在山坡的向陽處,或緊閉雙眼養(yǎng)神,或抽上一支他自己卷的旱煙,這時,他撫摸著傷痕累累的鐮刀,感嘆不已。
鐮刀,是他的親密伙伴,他的每一頓飯,都是靠柴草的燃燒而成, 他吃不慣煤氣做的飯菜,他感覺柴草燒出的飯菜,噴香可口,米飯柔軟,香味醇綿。
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春天,他手持鐮刀,在田壟間除草,初夏,他山坡上的小麥熟透了,他靠鐮刀收割回家,秋天,他山坡上的莊稼次第成熟,先是大豆的葉子黃了,他收回家。他山坡上的地塊多,且大小不等、形狀不一,三角形一塊,長方形一塊,梯形一塊,不規(guī)則的圖形一塊,每收割一塊都有難度,收割機是不能施展身手的,因而,三伯父是一位忙碌的人。
他播種的谷穗,也沉甸甸地熟透了,高粱曬紅了臉膛,芝麻褪謝了花朵,咧開了嘴,露出整齊的牙齒。
他累了,他手中的鐮刀也累了,鋒利的刀刃,就像老人掉下的牙齒,露出一個又一個缺口,說話時,就好像露風一樣,顯得有氣無力,顯得不清晰。
在磨刀石上,走幾個來來回回,高大的身材,忽而變得矮小了。
前幾日,在我前去上班的路上,我又遇見了三伯父,他手拿鐮刀,迎著北風,低著頭,身體萎縮著,向前走著……
我默默地注視著他,忽然間,感到他的身軀,就像一把他手中的鈍鐮刀。我默默地注視著,眼睛漸漸地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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