駢文《明詩》原文-翻譯-賞析

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2〕?！笔ブ兯?，義已明矣〔3〕。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shí)，其在茲乎〔4〕?詩者，持也，持人情性〔5〕;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xùn)，有符焉爾〔6〕。

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7〕。昔葛天[氏]樂辭[云]，玄鳥在曲〔8〕;黃帝云門，理不空[綺]弦〔9〕。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fēng)之詩，觀其二文，辭達(dá)而已〔10〕。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11〕;太康敗德，五子咸怨〔12〕：順美匡惡，其來久矣〔13〕。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huán)深〔14〕。子夏監(jiān)絢素之章，子貢悟琢磨之句，故商賜二子，可與言詩〔15〕。自王澤殄竭，風(fēng)人輟采;春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為賓榮，吐納而成身文〔16〕。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17〕。秦皇滅典，亦造仙詩〔18〕。

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19〕。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嚴(yán)馬之徒，屬辭無方〔20〕。至成帝品錄，三百馀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21〕。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22〕;暇豫優(yōu)歌，遠(yuǎn)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23〕。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類而推，兩漢之作乎〔24〕?觀其結(jié)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實(shí)五言之冠冕也〔25〕。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26〕。

暨建安之初〔27〕，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jié)，王徐應(yīng)劉，望路而爭驅(qū);并憐風(fēng)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28〕;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qū)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29〕。[乃]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biāo)焉〔30〕。若乃應(yīng)璩百一，獨(dú)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31〕。

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32〕。江左篇制，溺乎玄風(fēng)，嗤笑徇務(wù)之志，崇盛[亡]忘機(jī)之談〔33〕;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34〕。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jià)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35〕：此近世之所競也。

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dāng)?shù)可監(jiān);撮舉同異，而綱領(lǐng)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36〕;華實(shí)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干〔37〕。然詩有恒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38〕。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38〕。至于三六雜言，則出自篇什〔39〕;離合之發(fā)，則[明]萌于圖讖〔40〕;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41〕;聯(lián)名共韻，則柏梁馀制〔42〕：巨細(xì)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故不繁云〔43〕。

贊曰：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興發(fā)皇世，風(fēng)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相參。英華彌縟，萬代永耽〔44〕。

【注　釋】

〔1〕明詩：是劉勰著作《文心雕龍》中的第六篇。《文心雕龍》作于南朝時的齊代，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有系統(tǒng)的文學(xué)研究專著。它主張文學(xué)不但要有華美的形式，而且首先要有充實(shí)的內(nèi)容、深刻的思想和充沛的感情。它指出文學(xué)的發(fā)展與時代的關(guān)系，論述了各種文體的演變過程，并對重要作家、作品作了扼要的評價(jià)。它還闡述了文章的創(chuàng)作、作家的修養(yǎng)以及文學(xué)的批評問題?！段男牡颀垺饭彩?，五十篇。前五卷主要論述文體流變，后五卷主要論創(chuàng)作和批評。其中《序志》是一篇全書的序文。

〔2〕《書·舜典》大舜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庇姥?，長言，指音節(jié)搖曳的詠唱。以上三句引用舜的話，對于詩和歌加以基本說明，說詩是表達(dá)思想愿望的，歌是把思想愿望詠唱出來。

〔3〕圣謨：圣訓(xùn);古以舜為圣人。以上二句是說，經(jīng)過圣賢的分析，詩的含義就明確了。

〔4〕“是以”四句：《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志指情意?！∈嫖妮d實(shí)：展布文辭，承上“永言”“發(fā)言”說。載其實(shí)，承上“言志”“為志”說。　實(shí)指情志?！∑潱捍??！∫陨纤木浯笠馐钦f：所以，蘊(yùn)藏在心里的思想、感情和愿望，用語言把它們表達(dá)出來就是詩，所以鋪陳文辭以寄托內(nèi)容，它的意思就在于此吧?

〔5〕《詩緯含神霧》：“詩者，持也?！薄〕秩饲樾裕悍龀秩说男郧椋共黄?。

〔6〕“三百之蔽”：《論語·為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概括)之曰：思無邪。’”有符焉爾。有合于此而已。

〔7〕稟：受?！∑咔椋骸抖Y記·禮運(yùn)》：“何為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xué)而能。”　感物：《禮記·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币陨纤木涫钦f，人天生就有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七種感情;七情因外界事物的刺激而感動;既然有所感動，就要抒發(fā)出來了。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8〕葛天氏：古帝號。《呂氏春秋·仲夏紀(jì)·古樂》：“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曲)：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罚弧哆_(dá)地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卑矗簭陌饲拿Q看，如《敬天?！贰哆_(dá)地功》等，均為后人假托?！案鹛焓限o”與下文的“黃帝云門”相對。孫云：“唐寫本無天氏二字，又無云字?！币陨隙涫钦f，古代葛天氏的時候，有一種歌舞，要唱八首歌來伴舞，《玄鳥》就是其中入曲歌唱的一首。

〔9〕云門：歌頌黃帝的一種樂曲?！吨芏Y·春官·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公卿大夫子弟)舞《云門》《大卷》。”　鄭注：“黃帝[樂]云《云門》《大卷》?！薄±聿豢障遥赫绽碚f不會光有樂曲，一定有歌辭?！【_：孫云：“唐寫本作弦?！?br>
〔10〕大唐：唐寫本作“大章”?！抖Y記·樂記》：“大章，章之也。”鄭注：“堯樂名也。言堯德章明也?！吨芏Y》闕之，或作《大卷》?！狈段臑懸渡袝ご髠鳌芳班嵶?，說：“《大唐》乃舜美堯禪之歌，不得云堯有，似當(dāng)作《大章》為是。然鄭注《樂記·大章》，已云《周禮》闕之。彥和所見，當(dāng)即《尚書大傳·大唐之歌》，行文偶誤耳?！?《文心雕龍注》)。舜造南風(fēng)之詩：《禮記·樂觀》：“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薄墩x》引《南風(fēng)》詩：“南風(fēng)之薰(和暖)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fēng)之時兮，可以阜(增多)吾民之財(cái)兮?！币陨纤木湔撌鰣颉⑺磿r期的詩歌，說《大唐》、《南風(fēng)》這兩首詩，不過是文辭達(dá)意而已，還沒有什么文采技巧可言。

〔11〕九序惟歌：《偽古文尚書·大禹謨》：“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維和。九功惟敘，九敘惟歌?！薄∽ⅲ骸把粤轮τ写螖ⅲ说抡??！币陨隙湔撌鲇頃r的詩歌，說大禹實(shí)行了九項(xiàng)善政，人民安居樂業(yè)，為此作歌，歌頌他的美德。

〔12〕五子咸怨：《史記·夏本紀(jì)》：“帝啟崩，子弟太康立。帝太康失國，昆弟五人，須(待)于洛汭，作《五子之歌》?！币陨隙涫钦f，夏王太康荒淫失國，他的五個弟弟作了五首詩，表示諷刺怨憤。《五子之歌》見《偽古文尚書》。

〔13〕順美匡惡：鄭玄《詩譜序》：“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薄绊槨?，順而行之。“匡”，正。以上二句總結(jié)前四句說，可見用詩歌來歌頌君王的美德，幫助糾正他們的過失，這是由來已久了。

〔14〕暨(jí)：及，至?！⊙牛骸对娊?jīng)》中的《大雅》、《小雅》。　頌：《詩經(jīng)》中的《周頌》、《魯頌》、《商頌》。　園備：周備?！∷氖迹阂?，《毛詩序》以風(fēng)、大雅、小雅、頌中看出政治興衰的原因，二，《史記·孔子世家》：“《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fēng)始，《鹿鳴》為小雅始。按《頌贊》說：“四始之至，頌居其極?！币皂灋樗氖贾?，可見劉勰用《毛詩序》說。以上四句是說，自商至周，雅、頌已經(jīng)周備，四始彪柄可觀，六義也齊全成熟。按這正是《詩經(jīng)》創(chuàng)作的時代。

〔15〕監(jiān)：鑒，指讀詩有所啟發(fā)。絢(xuàn)：采飾。　秦：白絹?！墩撜Z·八佾》：“子夏問曰：‘巧笑倩(口頰美好)兮，美目盼(眼黑白分明)兮，秦以為絢(白底子用來加上彩飾，一說用白粉來給彩色勾邊)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先有白底子，后來加上繪畫，一說后用白粉勾邊)?！唬骸Y后乎(先有好的本質(zhì)，后加上禮節(jié)，禮是后起的嗎)?’子曰：‘起予者商也(啟發(fā)我的是子夏，子夏名商)，始可言詩已矣?！薄墩撜Z·學(xué)而》：“子貢曰：‘貧而無諂，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迂曉唬骸娫疲喝缜腥绱?，如琢如磨(精益求精，好像骨甲切開了還要銼平，玉器雕刻了還要打磨光滑)，共斯之謂與(豈是這樣的說法嗎?)’子曰：‘賜也(子貢名賜)，始可以言詩已矣，告諸(之)往而知來者(能從已講的，推知未講的)。’”

〔16〕王澤：指周文王的教化。　殄竭：盡?！★L(fēng)人輟采：采詩官停止采詩?！∮^志：春秋時外交集會，主客雙方觀對方的意志，均念詩來表示?！≈S誦：朗誦?！〕牾。簞窬坪突鼐?，指禮節(jié)上的應(yīng)對?！≠e榮：賓客的榮寵。　吐納：吐辭，發(fā)言。例如《左傳》二十七年，晉趙武在鄭和鄭大夫會見，請鄭大夫誦詩以觀志。子展誦《草蟲》，有“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遏)止，我心則降”。趙武說：“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dāng)之?！薄〔姓b《鶉之奔奔》，那是衛(wèi)人諷刺宣姜的淫亂，連鶉鳥都不如。趙武說：“床笫(席)之間不逾閾，(門限)，況在野乎?非使人所得聞也!”會后，趙武對晉叔向說：“伯有將為戮(被雜)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鄭君并不淫亂，所以說誣其上)，而公怨之(公開表示怨君)，以為賓榮，其能久乎!幸而后亡?！薄蹲髠鳌焚夜哪辏骸敖橹圃唬骸?，身之文也?！?br>
〔17〕此處以《離騷》為詩?！稘h書·藝文志》以《離騷》為賦。

〔18〕滅典：焚書?！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三十四年：“史官非秦紀(jì)皆燒之。非博士官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庇秩辏骸笆共┦繛椤断烧嫒嗽姟??！?br>
〔19〕繼軌周人：繼續(xù)著周人的道路?！稘h書·韋賢傳》：“韋孟為楚元王傅，傅[元王]子夷王及孫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詩以諷諫?！痹娭杏校骸叭绾挝彝?，不思守保，不惟(思)履冰，以繼祖考。邦事是廢，逸游是娛，犬馬繇繇(悠悠)，是放是驅(qū)。務(wù)彼鳥獸，忽此稼苗，(眾)民以匱(窮乏)，我王以媮?！?br>
〔20〕柏梁列韻：《古文苑》卷八《柏梁詩》：“漢武帝元封三年，作柏梁臺，詔群臣二千石有能為七言詩，乃得上坐。日月星辰和四時(皇帝)，驂駕駟馬從梁來(梁孝王武)?？狂R羽林材(大司馬)?？傤I(lǐng)天下誠難治(丞相　石慶)和撫四夷不得哉(大將軍衛(wèi)青)!……總領(lǐng)從官柏梁臺(光祿勛徐自為)?！愃谌f石揚(yáng)以箕(大司馬張成)。徼道宮下隨討治(執(zhí)金吾中尉豹)，三輔盜賊天下危(左馮詡盛宜)，盜阻南山民為災(zāi)(右扶風(fēng)李成信)。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鳖櫻孜洹度罩洝范恢赋觯阂弧⒘盒⑼踉谠彀亓号_前二十九年死;二、除梁孝王外，元封三年沒有別的梁孝王來朝;三、武帝太初元年改郎中令為光祿勛，改大行令為大鴻臚，改太農(nóng)令為大司農(nóng)，改中尉為執(zhí)金吾，改內(nèi)史為京兆尹，改左內(nèi)史為左馮翊，改都尉為右扶風(fēng)。元封三年還沒有這些官名，因此認(rèn)為這詩為后人擬作。嚴(yán)忌有《哀命詩》。楊注：《漢書·禮樂志》：“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作十九章之歌?！睂俎o無方：做詩沒有一定規(guī)格。

〔21〕成帝品錄：《漢書·藝文志總序》：“成帝時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庇帧对娰x略》：“凡歌詩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逼渲腥纭肚匾浑s甘泉壽宮詩》十四篇，《宗廟歌詩》五篇等屬于朝章的;《吳楚汝南歌詩》十五篇，《燕代謳雁門云中歌詩》等屬于國采的，國采是分國或分區(qū)采錄的。　遺翰：傳下來的詩篇;翰，筆。指作品?！》蹲ⅲ骸皬┖椭馑浦^三百篇中，不見著名人士作五言詩，非謂三百余篇無一五言詩也。采自民間歌謠非辭人所作，而盡多五言，彥和殆未嘗疑之也?！崩盍臧噫兼ヒ娨捎诤蟠侯佈又锻フa》：“逮李陵眾作，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李陵制。至其善寫，有足悲者?！崩盍暝姟段倪x》載有《與蘇武詩》三首，《古文苑》載：《錄別詩》八首(內(nèi)兩首殘闕)。班婕妤：漢成帝宮人，得幸，封婕妤(女官名)?！段倪x》載她的《怨歌行》一首。李善注：“《怨歌行》，古辭?！卑蠢盍旰桶噫兼サ奈逖栽?，當(dāng)出后人假托。西漢作者的詩，像李陵的歌：“徑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边€是楚歌。楊惲的歌：“田彼南山，蕪穢不治?！表f玄成的《自劾詩》：“赫矣我祖，侯于豕韋?！边€都是四言。到東漢梁鴻的《五噫歌》：“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常京兮，噫!……”還是楚歌。到班固的《詠史》才是五言：“三王德彌薄，惟后用肉刑?！睂懙眠€很質(zhì)樸。而李陵、班婕妤的五言都極成熟而有文采。

〔22〕“按召南行露”四句：《詩經(jīng)·召南·行露》第二章：“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家室不足?！鼻鞍胝?四句)為五言，孟子《離婁》篇有《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比俏逖?。

〔23〕“暇豫”六句：第一句“暇豫”，閑樂。“優(yōu)”，優(yōu)施。春秋晉獻(xiàn)公之倡優(yōu)。《國語·晉語》二載優(yōu)施飲里克(晉大夫)酒，中飲，優(yōu)施起舞曰：“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韋昭注：“吾吾，不敢自親之貌也。言里克欲為閑樂事君之道，反不敢自親，吾吾然其智曾不及鳥烏也)，人皆集于(茂盛貌)，已獨(dú)集于枯。”第三句，《漢書·五行志》載成帝時歌謠：“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shí)，黃爵(雀)巢其顛;故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边@兩首詩都是五言詩。“閱”，經(jīng)歷?！∫陨狭涫钦f，優(yōu)施唱“暇豫”之歌，遠(yuǎn)見于春秋，“邪徑”這首童謠近出于漢成帝之世。所以從歷史的發(fā)展上加以考證，五言詩是由來已久了。

〔24〕“又古”六句：第二句“枚叔”，枚乘字，西漢景帝時辭賦家。第四句“傅毅”，東漢章帝時人。范文瀾引黃侃《詩品》講疏說：“《文心雕龍·明詩》篇曰：‘又古詩佳麗，或稱梅叔(徐陵《玉臺新詠》有枚乘詩八首，《青青河畔草》一、《西北有高樓》二、《涉江采芙蓉》三、《庭中有奇樹》四、《迢迢牽牛星》五、《東城高且長》六、《明明何皎皎》七、《行行重行行》八、此皆在十九首中。《玉臺》有《蘭若生春陽》一首。亦云枚叔作。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辭。(傅毅字武仲，當(dāng)明、章時?！豆轮瘛分^十九首中之《冉冉孤生竹》一篇也。)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以枚叔為西漢人，傅毅為東漢人故。)”采，文彩。本書所謂“采”，指文學(xué)的形式技巧而言，詳見《情采篇》。比采而推：比較其文采而加以推論?！安伞?，一作類。

〔25〕“觀其”五句：其：指《古詩十九首》。散文：猶言敷文、行文?！⊥褶D(zhuǎn)：曲折細(xì)致。　附：接近?！♀鲪潱撼钤姑?。　以上五句說，察看《古詩十九首》的結(jié)構(gòu)行文，質(zhì)樸而不俗野，描繪曲折細(xì)致而又逼真，悵恨的是感情表現(xiàn)得很真實(shí)，實(shí)在是五言詩中頭等的作品了。自“成帝”句至此，論述五言詩的起源。

〔26〕張衡：東漢作家?！≡蛊涸蛊褐笍埡獾摹对乖姟罚骸扒锾m，嘉美人也。嘉而不獲用，故作是詩也?！痹娬f：“猗猗(狀美貌)秋蘭，植彼中阿(阿中，丘陵中);有的馥其芳，有黃其葩(花);雖曰幽深，其美彌嘉;之子(這人)之遠(yuǎn)，我勞如何?”清典：清麗典雅。張衡的《仙詩》和《緩歌》已無考?！毒徃琛肥蔷徃杪?，樂府歌辭有《前緩聲歌》。

〔27〕暨建安：建安：漢獻(xiàn)帝年號(196～219)。

〔28〕文帝：魏文帝曹丕，字子植?！￡愃迹翰苤沧肿咏?，曹丕弟，封陳王，謚思?！】v轡騁節(jié)：放寬轡頭，馳騁爭先。騁節(jié)，指有規(guī)律地馳騁。　王徐應(yīng)劉：王粲，字仲宣;徐干，字偉長;應(yīng)，字德璉;劉楨字公干。這四人乃建安七子之四。憐風(fēng)月，狎池苑，敘恩榮，敘酣宴。例如曹丕《于譙作》：“清夜延貴客，明燭發(fā)高光?！乓舾把腹?jié)，慷慨時激揚(yáng)?！薄〔苤病扼眢笠罚骸爸镁聘咛蒙?，親友從我游。……驚風(fēng)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盡)?！蓖豸?、劉楨、應(yīng)玚都有《公宴》詩，徐干的己無考?！段男牡颀垺r序》：“觀其時文(建安文學(xué))，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fēng)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多氣也。”《宋書·謝靈運(yùn)傳》論：“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薄　霸鞈选蔽寰洌狐S侃《詩品講疏》：“若其述歡宴，愍亂離，敦友朋，篤匹偶，雖篇題雜沓，而同以蘇李(蘇武李陵)古詩為原，文采繽紛，而不離閭里歌謠之質(zhì)。故其稱物則不尚雕鏤，敘胸情則唯求誠懇，而又緣以雅詞，振其美響;斯所以兼籠前美，作范后來者也?！?br>
〔29〕正始：魏廢帝年號(240～249)，當(dāng)時清談風(fēng)氣開始興盛，學(xué)者推崇老莊，詩歌中也反映出老莊思想?！『侮蹋鹤制绞?。他的詩有《擬古》：“雙鶴比翼游，群飛游太清。?？质ЬW(wǎng)羅，憂禍一旦并。豈若集五湖，順流唼浮萍，逍遙放意志，何為怵惕驚?！苯Y(jié)尾二句即反映道家思想，所謂“詩雜仙心”。乃：唐寫本作“及”。　嵇：嵇康，字叔夜。　阮：阮籍，字嗣宗?！对娖贰贩Q嵇康詩：“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托喻清遠(yuǎn)，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痹u嵇詩不如劉勰說得正確。《詩品》評阮籍詩：“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手緶Y放，歸趣難求?！睒?biāo)：揭舉，指嵇阮為正始詩人之首。

〔30〕應(yīng)璩(qú)：字休璉，應(yīng)玚弟。《百一詩》：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名高不可著，易用受侵誣。前者隳(罷官)去，有人適我閭。……問我何功德，三人承明廬(宮中值宿處，即三次入朝為官)?！芟蜃躁?，賤子實(shí)空虛?！卑僖?，有百慮一失意?！栋僖辉娦颉罚骸鞍仓賾]有一失乎?”　辭譎：措辭婉轉(zhuǎn)，如不空自己被排斥，而說應(yīng)當(dāng)去官。　義貞：義正，指有諷諫意，即孫盛《晉陽秋》指出的“言時事頗有補(bǔ)益”。

〔32〕“晉世”九句：張潘左陸：《詩品序》：“晉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　三張：指張載兄弟三人，張載字孟陽;弟張協(xié)，字景陽;弟張亢，字季陽?！《懀褐戈憴C(jī)兄弟，陸機(jī)字士衡;弟陸云，字士龍。　兩潘：潘岳字安仁;侄潘尼，字正叔?！∽螅鹤笏?，字太沖?！?，唐寫本作“析”。　析文：指辭藻、對偶的追求?！对娖贰贩Q張協(xié)詩“巧構(gòu)形似之言(巧于描寫形象)。雄于潘岳，靡(華靡)于太沖(左思)。……詞藻蔥蒨，音韻鏗鏘。”又陸機(jī)詩：“才高辭瞻，舉體華美。氣少于公干(劉楨)，文劣于仲宣(王粲)。”又潘岳詩：“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猶淺于陸機(jī)。又左思詩：“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諭之致?！卑搓憴C(jī)詩中，已有不少工整的對偶，如《招隱詩》：“朝采南澗藻，夕息西山足。輕條象云構(gòu)，密葉成翠幄。激楚佇蘭林，回芳薄秀才”等。張、潘、左、陸都講求辭藻對偶，但左詩寫得最有氣勢，也最高。如《詠史》：“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此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雄沉下僚，地位使之然，由來非一朝?！薄×髅遥恨o韻調(diào)和。楊注：“沈約《答甄琛書》：‘作五言者，善用四聲，則諷詠而流靡?！?br>
〔33〕江左：東晉偏安江東?！⌒L(fēng)：談玄的風(fēng)氣;談玄以《老子》、《莊子》的道家學(xué)說為主。　循務(wù)：致力于政務(wù)?！⊥鼨C(jī)：忘掉心機(jī)?！⊥?，孫云：“《御覽》作‘忘’?！备蓪殹稌x紀(jì)總論》：“學(xué)者從《莊》《老》為宗而黜《六經(jīng)》。”即指玄風(fēng);“當(dāng)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即指嗤哭于政務(wù)的。《宋書·謝靈運(yùn)傳》：“有晉中興，玄風(fēng)獨(dú)盛，為學(xué)窮于柱下(老子為周柱下史)，博物止乎七篇(《莊子》內(nèi)篇七篇)。馳騁文辭，義殫(盡)乎此?！?br>
〔34〕“袁孫”六句：袁孫：袁宏，字彥伯。孫綽，字興會?！对娖沸颉罚骸坝兰?晉懷帝年號)時，貴黃(帝)老(子)，稍尚虛誕。于是篇什，理過其辭，淡手寡味。爰及江表(江外，猶江左)，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溫)、庾(亮)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fēng)力盡矣。”他們的詩都宣揚(yáng)道家思想，所以辭趣一揆;一揆，猶一致。袁宏詩如《答許詢》：“仰觀大造，俯覽時物，機(jī)過患生，吉兇相拂。智以利昏，識由情屈?！本褪悄绾跣L(fēng)的詩。　郭璞，字景純，著《游仙》詩十四首?！对娖贰氛f他：“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李充)《翰林(論)以為詩首?！薄赌淆R書·文學(xué)傳》：“江左風(fēng)味，盛道家之言。”郭璞《游仙》詩李善注：“江璞之制，文多自敘，雖志狹中區(qū)，而辭無俗累。”

〔35〕“宋初”八句：因革：有因襲，有革新?！肚f》《老》：指玄言詩?！∩剿褐干剿姟！桑褐v究對偶文采。　范文瀾注：“案山水之詩，起自東晉初庾闡諸人?！薄♀钻U《三月三日》：“心結(jié)湘川渚，目散沖霄外。清泉吐翠流，淥醽漂素瀨。悠想盼長川，輕瀾渺如帶?！本褪侵v對偶的山水詩。到劉宋初年，謝靈運(yùn)寫的山水詩，成就更高。

〔36〕正體：《詩經(jīng)》以四言句為主，所以稱四言為正體，要求雅潤?！×髡{(diào)：五言詩是四言詩的流變，當(dāng)時注重辭藻，所以宗尚清麗。

〔37〕“故平子”六句：平子：張衡字。他的四言詩，風(fēng)格典雅，所謂“張衡《怨篇》，清麗可誦。”　叔夜：嵇康字。他的四言詩，如《兄秀才公穆入年贈詩》，寫“鴛鴦于飛”，稱“俯仰優(yōu)游”，故稱為和瀾。但又稱“嵇志清峻”，則又有清峻之作。　茂先：張華字。他的五言詩，風(fēng)格清暢，劉勰稱他：“短章，奕奕清暢?！薄【瓣枺簭垍f(xié)字，他的五言詩，風(fēng)格清麗?！〖嫔疲褐秆艥櫠媲妍?，是曹植(子建)王粲(仲宣)的詩?！∑溃褐秆艥櫱妍惛鞯靡黄?，是左思(太沖)劉楨(公干)的詩。

〔37〕詩有恒裁：詩有一定體裁和風(fēng)格，即指四言雅潤，五言清麗?！∷紵o定位：作家的思想沒有一定。定位，根據(jù)“情理設(shè)位(《熔裁》)，按情理來謀篇，因情理不同，故無定位。隨性適分：定位立體，和各人的性情有關(guān)?！扼w性》篇說：“吐納英華，莫非情性?！庇捎趥€人的性情有偏，所以作品較美的多，通圓而兼?zhèn)涓黧w的少。

〔38〕“妙始所難”四句《國語·晉語》引晉文公論治國難易，郭偃對曰：“君以為易，其難也將至矣?！?br>
〔39〕三六雜言：三言詩如《漢郊祀歌》的《練時日》：“靈(神)之車，結(jié)玄云。駕飛龍，羽施紛?！绷栽娙缦鄠骺兹诘娜?，有“漢家中葉道微，董卓作亂乘衰”等。雜言如《漢鐃歌》的《上(天)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令)無絕衰”等?！〕鲎云玻骸对娊?jīng)》的雅頌十篇為一什。故稱《詩經(jīng)》為篇什。摯虞《文章流別論》認(rèn)為三六等言，都出于《詩經(jīng)》：“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詩·魯頌·有)之屬是也?！彪s言如《詩·召南·殷其雷》即有三言、五言、四言句。

〔40〕離合詩：指把字拆開合成詩句，如緯書《孝經(jīng)石契》：“寶文出，劉季(劉邦字季)握。卯金刀(合成“劉”字)，在軫(軫宿)北，字禾子(合成“季”字)，天下服。”言漢高劉邦得天下?？兹谟小峨x合作姓名字》詩：“漁父屈節(jié)，水潛匿方(漁離水成“魚”)：與旹(時)進(jìn)止，出行施張(旹離成“日”，魚日合成魯)。呂公磯釣，闔口渭旁(呂離口成“口”)，九域有圣，無土不王(域離土成“或”，□或合成“國”)……”明，孫云：“《御覽》作萌?！?br>
〔41〕回文：一種詩體，回環(huán)讀之皆成文?！〉涝翰辉?。劉慶生《劉子文心雕龍音注》：“宋賀道慶作四言回文詩一首，計(jì)十二句，四十八言，從尾至首，讀亦成韻。而道原無可考，恐原為慶字之誤?！秉S叔林說：“舊注引賀道慶，然道慶四言回文之前，已有《璇璣圖詩》，不可謂之始矣。唐武后《璇璣圖序》：‘前秦荷苻時，扶風(fēng)竇滔妻蘇氏名蕙字若蘭。滔鎮(zhèn)襄陽，絕蘇氏音問，蘇氏因織錦為回文，五彩相宣，縱廣八寸，題詩二百馀言?？v橫反復(fù)，皆為文章?！帧峨s體詩序》：‘晉傅咸有《回文反復(fù)詩》二首，反復(fù)其文，以示憂心展轉(zhuǎn)也。’是又在竇妻前?！?《文心雕龍》輯注)

〔42〕聯(lián)句：按同一韻，每人各吟詩一句，聯(lián)綴而成詩篇。漢武帝召群臣于柏梁臺，聯(lián)句成《柏梁詩》。此為聯(lián)句的起始。

〔43〕“巨細(xì)”四句：說上面講的三六雜言、離合等詩體，篇幅雖有大小的不同，但都是表達(dá)思想感情的，均可歸入詩歌的范疇，因此就不再敘述了?！∴?yòu)：有圍墻的園地。

〔44〕“贊曰”八句：贊：是一種文體，本書《頌贊》篇：“贊者，明也，助也?！⒀砸悦魇?，嗟嘆以助辭也?！北緯髌步杂匈?，用以概括全篇大意，或作簡短結(jié)論?！《希骸吨苣稀贰ⅰ墩倌稀?，屬《詩經(jīng)·國風(fēng)》。此以二《南》代稱《詩經(jīng)》?！∩窭恚荷衩髦懒x。劉勰認(rèn)為文學(xué)原始于一種抽象的“道心”、“神理”，而又應(yīng)該體現(xiàn)它、發(fā)揚(yáng)它?！⌒颍汗培l(xiāng)學(xué)名。政序，猶言政教。　耽：樂。以上八句是說，人生而有志，且要把心中所含之志，吟詠歌唱出來，這樣就產(chǎn)生了詩。詩歌起源于三皇元世，發(fā)展為《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與神理相合，與政教相參。這樣，詩歌日益精彩完美，而將永遠(yuǎn)被人欣賞、愛好。

【賞　析】

《明詩》是《文心雕龍》的第六篇。本篇主要講四言詩和五言詩的發(fā)展歷史及其寫作特點(diǎn)。楚辭、樂府、歌謠等其他形式的詩歌，《文心雕龍》一書中另有專篇論述。

《明詩》乃劉勰文體論方面的重要篇章之一。劉勰對四言詩和五言詩所總結(jié)的“雅潤”、“清麗”四字，比曹丕講詩的特點(diǎn)是“麗”(《典論·論文》)，陸機(jī)講詩的特點(diǎn)是“綺靡”(《文賦》)有所發(fā)展，除了表現(xiàn)形式特點(diǎn)，劉勰還強(qiáng)調(diào)詩歌“持人情性”和“順美匡惡”的教育作用，而不滿于晉宋以后詩歌創(chuàng)作中形式主義的發(fā)展傾向;認(rèn)識到詩歌的產(chǎn)生是詩人受到外物的感染而抒發(fā)情志;對作家作品的評價(jià)，能結(jié)合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等。這是較為可取的。劉勰對《詩經(jīng)》是很尊重的，本篇對《詩經(jīng)》的內(nèi)容和形式盡管都談到了，但僅限于前人舊說，沒有提出什么新的見解。這說明劉勰對《詩經(jīng)》在文學(xué)史上的重要意義，是認(rèn)識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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