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佳客 周之琦
帕上新題間舊題,苦無佳句比紅兒。生憐桃萼初開日,那信楊花有定時?
人悄悄,晝遲遲,殷勤好夢托蛛絲。繡幃金鴨薰香坐,說與春寒總未知。
《思佳客》即《鷓鴣天》的別名,不過本詞作者選用這一別名,卻未必是隨意的。從詞的第二句“比紅兒”之語看(唐詩人羅虬曾作《比紅兒詩》百首,贈給歌妓紅兒),本詞的女主人公乃是一名歌妓,所以“思佳客”這一調(diào)名,實是兼作了“思佳人”的詞題。
詞首二句交代女主人公身份、作者與她相識的緣由和別后的苦苦思念,區(qū)區(qū)十四字,籠括甚多,筆法十分輕妙?!芭痢碑?dāng)為歌妓所贈的羅帕。當(dāng)時歌妓向常見親密的座上貴客贈帕留情,是屬常事;作者周之琦青年成進士、入仕宦,又有文名,誠翩翩佳公子,能博取美人青睞,亦屬意中。兩人交往到如何親密程度,作者雖未明言,但看他在分手之后于羅帕上反復(fù)題寫思念她的詩句,直至帕上新詩舊句累累相間,自己還苦恨寫得不夠滿意,則兩人的關(guān)系,自是非同一般了。
“新題間舊題”已是別后,詞的三、四句輕入倒敘別時,轉(zhuǎn)接亦不遲滯?!吧鷳z桃萼初開日”(“生”為語助詞,無義)比較容易理解,謂這名歌妓當(dāng)時還年輕、稚氣、嬌美,猶如含苞待放的一枝桃花,動人愛憐。至于“那信楊花有定時”,是說她的身世如楊花飄零、不能自主,還是說她的性情如水性楊花、愛過作者又別抱琵琶,那,就只能于下文索解了。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在一個人聲寂然、晝?nèi)者t遲、幽情凄凄的日子,作者做起了思念之夢?!耙笄诤脡敉兄虢z”,“殷勤”二字形容蜘蛛,來自辛棄疾《摸魚兒》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蜘蛛是勤快的,故惟有托它才能迅速織出一個好夢,這夢境雖然像蜘網(wǎng)一樣容易隨風(fēng)而散,但畢竟也像蜘網(wǎng)一樣完整精美。
在夢中,作者與心上人果然相會了。然而,這果然是一個“好夢”嗎?“繡幃金鴨薰香坐”,她所處的新環(huán)境,不再是風(fēng)塵歌場,而是垂著錦繡的簾幕,金鴨爐里燃著名貴的香料??磥恚堑搅艘粋€富貴之家,成了權(quán)勢人物的嬌妾美姬。那么,她是身在心不在,她是被權(quán)勢者強奪了去、而內(nèi)心仍戀戀于作者的嗎?看來不然,她不是在空房中惆悵徘徊、若有所失,而是“薰香”安“坐”,對這個環(huán)境滿意得很。于是,盡管作者在夢中如何向她述說外面的“春寒”,如何表白自己在她的深宅大院外苦苦思戀,猶如在料峭“春寒”中瑟縮不已,她呢,卻仍然是陶醉在香噴噴、暖洋洋的環(huán)境之中,搖頭說“不知”。
至此,我們可以明白“那信楊花有定時”的確切含義了。那么,作者對她仍然如此寤寐思之,奇怪嗎?非也。因為,她畢竟只是“生憐桃萼初開日”的少女,能脫風(fēng)塵而得歸宿,作為一個當(dāng)時還屬清寒士人的作者,對此還能說什么呢?既然無力為她脫籍贖身,那么,曾經(jīng)有過這段美好往事,可以長作追憶回味,也就足夠了!
此詞有愛戀、有怨恨,而仍歸于忠厚,愛而不狂、怨而不憤。譚獻《篋中詞》評為“唐人佳境,寄托遙深”,后一句雖然是常州詞派動不動就談“寄托”的積習(xí)不改,無足為信(從周之琦的生平看,他并非懷才不遇,不必以佳人喻君王,以抒其心曲),但它也可以從反面證明,本詞中作者對他這位心愛的、卻移情他人的歌妓的態(tài)度,是很有點忠臣對不察己衷的君王的“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的。至于前一句“唐人佳境”,那倒是正確的,別的不說,就是本詞下片的作法,與溫庭筠《菩薩蠻》的“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即十分相似,過渡到夢境中都是渾厚不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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