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貞觀《金縷曲·寄吳漢槎寧古塔》感念良友詞作

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擇人應(yīng)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顧貞觀

這是一個(gè)被前人再三慨嘆為“良朋愛友”、“一時(shí)佳話”(袁枚《隨園詩話》)、“使人增朋友之重，可以興矣”(譚獻(xiàn)《篋中詞》)、“昔人交誼之重如此”(梁令嫻《藝蘅館詞選》)的動(dòng)人故事！

清順治年間，詩人吳兆騫(字漢槎)因在科場案中受人誣陷，被流放至冰雪絕寒之地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時(shí)年二十九歲。十七年后，他的童稚之交、本詞作者顧貞觀，入大學(xué)士明珠府中當(dāng)教師，乘間為之求助于明珠之子、詞人納蘭性德。但性德與兆騫并無交情，一時(shí)未允?？滴跏迥瓯?1676)冬，作者寓居北京千佛寺，于冰雪中感念良友的慘苦無告，為作《金縷曲》二首寄之以代書信。性德讀過這字字血淚的兩曲，淚下數(shù)行，道：“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當(dāng)即擔(dān)保援救兆騫。后經(jīng)性德父子的營救，兆騫終于在五年之后獲贖還鄉(xiāng)。“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性德詞)、“金蘭儻使無良友，關(guān)塞終當(dāng)老健兒”(顧永詩)，從此，作者悉力奔走以救窮途之友的故事，便廣為人所詠嘆，而作為故事中心的《金縷曲》二首，更成為至今傳誦不衰的友誼名篇。

本詞的特色，陳廷焯《白雨齋詩話》評曰：“華峰(作者字)《賀新郎》(《金縷曲》的本名)兩闋，只如家常說話，而痛快淋漓，宛轉(zhuǎn)反復(fù)，兩人心跡，一一如見，雖非正聲，亦千秋絕調(diào)也！”“二詞純以性情結(jié)撰而成，悲之深、愍之至，丁寧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通讀全詞，誠如所言。不過，對于功力深厚的作者來說，“家常說話”、“純以性情”決非意味著可以信筆而書，而是仍需精于措詞、巧于構(gòu)思，以求使友人得到最大程度的安慰——字面上的明白淺顯，正是作者慘淡經(jīng)營的結(jié)果。

詞的首句先問平安，這是書信的常套，本詞是以詞代書，故先作常套語。然而，次句“便歸來”三字，卻看似平易而實(shí)為突兀，破空飛來，真不知作者如何想出。本來，此詞的上片，全是為說兆騫的“平生萬事，那堪回首”。這“萬事”實(shí)在難以訴盡，作者姑且為舉其大者：遠(yuǎn)行在外、無人慰藉，不堪回首者一；母老、家貧、子幼，從前杯酒論歡的朋友亦消散難憶，不堪回首者二；被那些魑魅魍魎般的小人誣陷了，卻無從申冤、無從復(fù)仇，只能嘆一聲“應(yīng)見慣”，哀一聲“總輸他”，不堪回首者三；日日與寧古塔的冰雪周旋，不堪回首者四。讀者就算僅僅讀到這些不堪回首，亦已足可感知作者對友人心思的體察之深，足可悟出作者與友人交情非比尋常；不料，作者還能在這千萬重苦恨之上，更添上“便歸來”三字，令讀者的感知和領(lǐng)悟更深一層！有此三字，便可足見兆騫這十七年所受之苦，也將是終身之苦——不能歸來自是終身之苦，便能歸來，也是終身之苦，因?yàn)榻K身留下?lián)]之不去的陰影！同時(shí)，有此三字，亦給了絕塞良朋以“歸來”的希望，哪怕只是極模糊的假定也罷。所以，憑著這籠蓋上片的“便歸來”三字，作者與兆騫的相知和相交到了何等的程度，已是盡在不言中了；將此三字置于篇首，作者亦真可謂是巧于構(gòu)思了。

下片首句“淚痕莫滴牛衣(亂麻編成之衣，典出《漢書·王章傳》)透”，“透”字乃是精于措詞的典例。在上片中，作者直說到友人的極痛處，令他不能不放聲一慟，淚滴牛衣。但是，倒盡滿懷苦水，乃是為了重振精神，故牛衣不可無淚，亦不可浸透淚水——消沉絕望。哭過了，也該退一步、回頭思量一番。天涯盡多戍子謫客，但兆騫有毅然出塞相伴的愛妻、有生于北地的兒女，如此能夠骨肉完聚之家，天涯又有幾何？此盡可自慰者。當(dāng)年科場案發(fā)，有多少紅顏少年為之喪生，下場更不如如今還生存著的兆騫，此又足可慶幸者。當(dāng)然，絕塞之地是苦寒難當(dāng)?shù)?，但有了這些自慰和慶幸，又如何不該頑強(qiáng)地生存下去呢？更何況，前頭還有希望，還有立下“終相救”誓言的當(dāng)今申包胥在奔走！所以，不用淚透牛衣了，還是把這“以詞代書”的書札藏入牛衣的懷袖、耐心靜候好音吧！

《金縷曲》的第一曲唱完了。上片是淺淺地給個(gè)“歸來”的希望，卻深深地捅到友人的最痛處；因?yàn)樘弁匆褵o以復(fù)加，所以下片只得折回來尋找安慰、淡化疼痛，最后再把“歸來”的希望放大：這個(gè)結(jié)構(gòu)本身，也不能不說是很精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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