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 鄭文焯
梅花過了仍風雨,著意傷春天不許。
西園詞酒去年同,別是一番惆悵處。
一枝照水渾無語,日見花飛隨水去。
斷紅還逐晚潮回,相映枝頭紅更苦。
惜春傷春,是中國古典詩詞最基本的原型母題之一,也是中國古代詞人“剪不斷,理還亂”的一大情結。而花是春天的使者、春天的象征,花之凋零飄落意味著春光的逝去,故傷春往往離不開惜花憐花。春日、春花,一年一度,季節(jié)輪回,又與人的生命年輪、青春年華、人生際遇有些相似,因而傷春情緒中又蘊含著對人生的感傷與嘆息,流露出一種生命隨時間永遠流逝而無法挽留的悲劇意識。于是,傷春——惜花——感嘆人生和生命便成為惜春這一原型母題的三大元素或三個有機層次:傷春是母題,惜花是媒介,感傷人生和生命是主旨。
然則,在不同詩人詞客的筆下,這三元素組合構成方式既各不一樣,表達生命的悲劇意識也有深淺廣狹的不同,故而傷春母題歷久而彌新。晚清詞人鄭文焯這首“傷春”詞就頗新穎別致。
一般傷春詞,常是多種意象的組合,花只是其中的一種“典型”意象。而此詞幾乎全由花的意象構成:“梅花”、“一枝”、“花飛”、“斷紅”、“枝頭紅”。全詞八句有五句寫花,卻無復沓之病,個中奧妙在于每種花的意象的含義既不同,表現(xiàn)的角度、功能亦各異,并形成一個有機聯(lián)系的互相映射生發(fā)的意象群。全詞結構的中心是“照水”的“一枝”花。若將此詞作畫境看,則“照水”“一枝”花是畫面的主體,“梅花過了”是“一枝照水”的背景,起烘托氣氛的鋪墊作用;“花飛”、“斷紅”是為陪襯“一枝照水”而存在,從對比中預示“一枝照水”的境遇和未來的命運。五種花的意象構成了一個具有主從關系的“一干多枝”式結構的有機整體或畫面。
“梅花過了”,既點明春暮將盡的季節(jié)時令,又自含傷春之意?!叭燥L雨”之“仍”寫出了花“過”之前與之后風雨的連續(xù)過程和無情。因風雨的摧殘飄打而使梅花零落,梅花零落之后“風雨”“仍”“不許”她有喘息的機會,“仍”日夜交加地搖撼吹打?!疤觳辉S”,是“天”的無情,花的無奈,也是“傷春”人的無可奈何的感傷,辛棄疾《摸魚兒》之“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即此意。梅花與人,在“風雨”、在自然力面前是那么軟弱無能,是那么不能把握、主宰自我的命運,我們由此而感悟生發(fā),自然會聯(lián)想到當世上美好的事物被破壞、人生偉大的理想被扼殺之時,毀滅者也是常常不斷地給予打擊和摧殘,而被摧殘打擊的個體則往往無法改變其命運和處境。
“西園詞酒去年同”,詞意與宋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有些類似。將人生諸多不如意事與“傷春”惜花綰合在一起,更增添了人生的“惆悵”和“傷春”情懷的沉重。
人傷春惜花,花亦自傷自憐。水邊殘留的這“一枝”,眼見樹樹梅花都“過了”,自思自己又能獨存多久?尤其是從隨水去的飛花、逐潮回的“斷紅”中它“照”見了自己未來的命運。其“無語”即因此之故,其“苦”亦因此之故。這“一枝”不因自己的幸存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而是從同伴的共同命運中意識和預見到自己必然的相同的凄苦結局,表現(xiàn)出了一種深刻的生命的悲劇意識。詞感人至深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作為審美客體的花之自傷,實乃作為審美主體的人之感傷的投射與外化。然詞人如此表現(xiàn),又不僅是出于構思的新奇,運筆的變化,更是為了表現(xiàn)宇宙間萬物的悲劇命運,從而在更深的層次上表現(xiàn)出人類命運的悲劇性。作者處于風雨飄搖的晚清時代,人生社會的悲劇性自早已鍥入他的意識深處,故而在傷春惜花的情緒抒發(fā)中不覺隱然流露。即使詞人原無此意,我們也不妨作如此這般的感發(fā)聯(lián)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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