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擬《西洲曲》。有佳人、高樓窈窕,靚妝幽獨。樓上春云千萬疊,樓底春波如縠。梳洗罷、卷簾游目。采采芙蓉愁日暮,又天涯、芳草江南綠??磳?,文鴛浴。
侍兒料理裙腰幅。道帶圍、近日寬盡,眉峰長蹙。欲解明珰聊寄遠,將解又還重束。須不羨、陳嬌金屋。一霎長門辭翠輦,怨君王、已失苕華玉。為此意,更躑躅。
-----文廷式
《西洲曲》是南朝樂府的名篇,抒寫一位江南少女對其江北情郎的纏綿宛轉的相思。此詞以“別擬《西洲曲》”一句開端,暗示有別于《曲》之只寫男女間的相思,另有其寄意所在。而其所寄之意究竟何在呢?有人聯系作者在當時慈禧太后與德宗的兩宮斗爭中是帝黨,又與珍、瑾兩妃家是世交這一政治身份,認定此詞是作者被革職逐出北京,后來德宗被幽囚、珍妃被處死、瑾妃亦迭遭貶斥的背景下寫的,詞中“苕華玉”云云即“喻清宮珍、瑾二妃事”(見黃畬箋注《清詞選》等)。也有人聯系作者曾參與組建強學會,在變法與保守的斗爭中是維新派這一政治身份,認定此詞是他被革職后“抒發(fā)其希望朝廷見用,共圖維新之政的大志”(江蘇古籍出版社版《金元明清詞鑒賞辭典》)。以上兩說都對此詞的寫作時間和背景有失考證。據作者在其《湘行日記》中自述,此詞實寫于光緒十四年戊子正月二十四日(1888年3月6日)出都去天津的車中。作者是一位有志于用世、濟世之士,在寫此詞前,曾于光緒十一年(1885)三十歲時由粵入京,與當時勝流盛昱、袁昶、沈曾植、楊銳等游,名動公卿;光緒十二年(1886),參加會試,不幸落第,但與王懿榮、張謇、曾之撰合稱“四大公車”,后于當年四月間離京南下,曾至滬、穗、贛、湘等地;光緒十三年(1887)八月間再度入京,留至作此詞的前一日出京。這時,作者雖關心時事、積極議政,卻還未步入朝堂。其以一甲第二名賜進士及第在光緒十六年(1890),因受知于德宗,由翰林院編修擢為侍讀學士在光緒二十年(1894);其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籌建強學會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其被革職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至于珍、瑾兩妃入宮在光緒十四年(1888)十月間,后因與慈禧太后發(fā)生矛盾一度遭到貶斥在光緒二十年(1894),珍妃之被處死則在光緒二十六年(1900)北京為八國聯軍侵占的前夕。這些都是作者寫這首《賀新郎》詞以后的事。顯然,詞中云云既非傷嘆本人之被革職,也非影射珍、瑾兩妃事;以之為牽附維新變法的主張之不被采納,也在于與寫詞時間不合。
《賀新郎》調又名《乳燕飛》,以蘇軾“乳燕飛華屋”一闋為始見。譚獻在《譚評〈詞辨〉》中曾謂蘇軾此闋“頗欲與少陵《佳人》一篇互證”;葉恭綽則在《廣篋中詞》中贊美廷式此闋“何減東坡‘乳燕飛華屋’”。杜甫的《佳人》詩與蘇軾、文廷式的兩首《賀新郎》詞所寫內容,其實互不相同,但從篇中人物隱約折射出的作者寫作時的處境和心情看,則有暗通之處。廷式此作,不僅所用詞調與東坡同,所用韻部也與東坡原詞相同,其《湘行日記》中固自稱“此詞擬蘇”,并云:“竊自謂有數分肖之也?!笨梢姶嗽~之作,實深受東坡原詞的影響,其寫作時的心態(tài)固與東坡詞中“芳心千重似束”的幽獨之情及“恐被西風吹綠”的遲暮之懼適相交會。其所抒發(fā)的是作者會試落第、致身無門、幾度入京又幾度出京的失落和苦悶。這是一種傳統的傷士不遇之感,其比興手法也是傳統的香草美人之思。
詞的上片,在起調“別擬”一句后即承以“有佳人、高樓窈窕,靚妝幽獨”兩句,推出了詞中的女主人?!榜厚弧睂懫渥似分篮?,“靚妝”寫其妝飾之艷麗,“高樓”寫其居處之出塵,“幽獨”寫其境況之孤寂,從而勾畫出了一位幽居高樓、孤芳自賞的絕代佳人的形象。接著,更以“樓上春云千萬疊,樓底春波如縠”兩句烘托樓居環(huán)境及人物情思;前一句顯示其高遠縹緲,后一句暗示其柔情蕩漾?!笆嵯戳T、卷簾游目”一句則承上啟下,拓寬詞境。緊承此句的“采采芙蓉愁日暮”一句,則喻“卷簾游目”之人。“采采”,盛貌;“芙蓉”,用以比擬佳人;“日暮”,象喻美人之遲暮。全句意謂:“梳洗罷”的佳人之“采采麗容”(禰衡《鸚鵡賦》),“灼若芙蕖出淥波”(曹植《洛神賦》),而所愁者則是盛年難再,“恐美人之遲暮”(屈原《離騷》)。后面的“又天涯、芳草江南綠”一句,則從《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及蘇軾《蝶戀花》詞“天涯何處無芳草”句化出,而句首的一個“又”字含有歲月流逝之嘆,與上句的“愁日暮”暗相呼應。歇拍“看對對,文鴛浴”兩句寫“游目”所見,以鴛鴦之雙雙嬉水反襯佳人之幽獨。
下片詞進一步寫佳人的愁怨及其曲折復雜的心理。換頭三句,由“料理裙腰幅”的“侍兒”道出女主人近來的“帶圍”寬減、“眉峰長蹙”,以鏡中取影手法,從旁觀者的口中透露其愁思和怨情?!坝饷鳙?“明珰”,珠玉串成的耳飾)聊寄遠,將解又還重束”兩句所寫,則是由此愁怨產生的想表達隱秘的相思之情而又猶豫躊躇的內心活動。下面“須不羨”三句連用了幾個典故:句中的“金屋”、“長門”用陳皇后典,陳皇后小名阿嬌,漢武帝小時曾有“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的話,后來卻失寵于帝,退居長門宮;句中的“辭金闕”又用辛棄疾《賀新郎》詞“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句。句中的“苕華玉”,典出《竹書紀年》,據《藝文類聚·寶玉部》引《紀年》云:“桀伐珉山。珉山莊王女于桀二女,曰琬,曰琰。桀受二女,無子,斷其名于苕華之玉。苕是琬,華是琰也?!边@三句承“欲解”兩句,說明其所以“欲解明珰”、“又還重束”,是因“陳嬌金屋”之不須羨,而其不須羨之故,則因君恩難恃,寵辱無常。由藏嬌金屋而退居長門宮,而翠輦辭金闕,而失去苕華玉,只是“一霎”間事。最后,詞以“為此意,更躑躅”兩句結拍,表述詞中佳人正因此而幽思輾轉,進退兩難。
在舊時代,富有才學之士大都以濟世為己任,志業(yè)未展時每有美人見棄之憾,而對世路、宦海之艱危又有清醒的認識,常懷憂懼之心。作者生當清末,既是志士思用的救亡圖存之秋,又是政局難測的風波險惡之際。這首以“佳人”自況的詞中所表達的,正是其志在用世、又尚未見用時的微妙而矛盾的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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