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童話《[丹麥]安徒生·老頭子做事總不會錯》鑒賞

外國童話《[丹麥]安徒生·老頭子做事總不會錯》鑒賞

[丹麥]安徒生

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它是我小時候聽到的。從那時起，我每一次想到它，就似乎覺得它更可愛了。故事也跟許多人一樣，年紀(jì)越大，就越顯得可愛。這真是有趣極了!

我想你一定到鄉(xiāng)下去過吧?你一定看到過一個老農(nóng)舍。它的屋頂是草蓋的，上面零亂地長著許多青苔和小草。屋脊上有一個鸛鳥的窠，因為我們沒有鸛鳥是不成的。墻壁都有些傾斜，窗子也都很低，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是可以開的。面包爐從墻上凸出來，像一個胖胖的小肚皮。有一株接骨木樹斜斜地靠著圍籬。這兒有一株結(jié)結(jié)疤疤的柳樹，樹下有一個小水池，池里有一只母鴨和一群小鴨。是的，還有一只看家狗。它對什么來客都要叫幾聲。

這里鄉(xiāng)下就只有這么一個農(nóng)舍，住著一對年老的夫婦——一個莊稼人和他的妻子。不管他們的財產(chǎn)少得多么可憐，他們總覺得放棄件把東西沒有什么關(guān)系。比如他們的一匹馬就可以放棄。他們依靠路旁溝里的青草養(yǎng)活這匹馬，老農(nóng)人到城里去騎著它;他的鄰居借它去使用，偶爾幫忙這對老夫婦做點活，作為報酬。不過這對老夫婦覺得最好還是把這匹馬賣掉，或者用它交換些對他們更有用的東西。但是應(yīng)該換些什么東西呢?

“老頭子，你知道得最清楚呀，”老太婆說，“今天鎮(zhèn)上是市集日，你騎著它到城里去，把這匹馬賣點錢來，或者交換一點什么好東西，你做的事總不會錯的，快到集上去吧。”

于是她替他裹好圍巾，因為做這件事她比他能干;她把它打成一個雙蝴蝶結(jié)，看起來非常漂亮。然后她用手掌心把他的帽子擦了幾下，同時在他溫暖的嘴上接了一個吻。這樣他就騎著這匹馬兒走了。他要把它去賣掉，或者換一件什么東西。是的，老頭兒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事情的。

太陽像火一樣，天上見不到一塊烏云。路上布滿了灰塵，因為有許多去趕集的人不是趕著車子，便是騎著馬，或者步行。太陽照得火熱，路上找不到一塊陰涼的地方。

這時，有一個人拖著步子，趕著一頭母牛走來，這只母牛很漂亮，不比任何母牛差。

“它一定能產(chǎn)出最好的奶。”農(nóng)人想，“把馬兒換一頭牛吧，這一定很合算?！?br>
“喂，你牽著一頭牛!”他說，“我們可不可以在一起聊幾句?聽我說吧，我想一匹馬比一頭牛的價值大，不過這點我倒不在乎，一頭牛對于我更有用。你愿意跟我交換嗎?”

“當(dāng)然愿意!”牽著牛的人說。于是他們就交換了。

這樁生意做成了。農(nóng)人很可以回家去的，因為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經(jīng)做了。不過他既然計劃去趕集，他就決定去趕集，就是去看一下也好。因此他就牽著他的牛去了。

他很快地向前走，牛也很快地向前走。不一會兒，他們趕上了一個趕羊的人，他趕著一頭羊，這是一只很漂亮的羊，非常健壯，毛也好。

“我倒很想有這頭牲口，”農(nóng)人心里想，“它可以在我們的溝旁邊找到許多草吃。冬天它可以跟我們一起呆在屋子里。有一頭羊可能比有一頭牛更實際些吧。我們交換好嗎?”

趕羊人當(dāng)然很愿意，所以這筆生意馬上就成交了。于是農(nóng)人就牽著他的羊在大路上繼續(xù)往前走。

他在路上一個柵欄旁邊看到另一個人：這人臂下挾著一只大鵝。

“你挾著一個多么重的家伙!”農(nóng)人說，“它的毛長得好，而且它又很肥!如果把它系上一根繩，放在我們的小池子里，那倒是蠻好的呢。我的老伴可以收集些菜葉果皮給它吃。她說過不知多少次：‘我真希望有一只鵝!’現(xiàn)在她可以有一只了?！鼞?yīng)該屬于她的。你愿意不愿意交換?我把我的羊換你的鵝，而且我還要感謝你。”

對方一點也不反對，他們就交換了;這個農(nóng)人得到了一只鵝。

這時他已經(jīng)走進(jìn)城了。路上的人越來越多，人和牲口擠做一團(tuán)，他們只得緊貼著溝沿走，一直走到柵欄那兒，收稅人的馬鈴薯田里去了。收稅人有一只母雞，它被系在田里，為的是怕人多把它嚇慌了，弄得它跑掉。這是一只短尾巴的雞，不停地眨著一只眼睛，看起來倒是蠻漂亮的。“咯!咯!”雞叫著。它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我不能告訴你，不過這個老農(nóng)人一看到這只母雞，心中就想：“這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好雞!咳，它甚至比我們牧師家的那只花母雞還要好。我的天，我倒很想有這只雞哩!雞總會找到麥粒、蟲子，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我想把這只鵝來換這只雞，一定不會吃虧。”

“我們交換好嗎?”他對收稅人說。

“交換!”對方說，“唔，那也不壞!”

這樣，他們就交換了。柵欄旁的那個收稅人得到了鵝，這個老農(nóng)人帶走了雞。

在去趕集的路上，他已經(jīng)做了不少的生意。天氣又熱，他也感到累，想吃點東西，喝一杯酒。他這時來到了一個酒店門口，正想進(jìn)去，店里一個伙計走出來了;他們恰恰在門口碰頭。這伙計背著滿滿一袋東西。

“你袋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農(nóng)人問。

“爛蘋果，”伙計說，“一滿袋子喂豬的爛蘋果?！?br>
“這袋東西可不少!我倒希望我的老伴能見見這個世面呢。我們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蘋果樹，去年只結(jié)了一個蘋果。我們把它保存起來;它在碗柜上一直呆到裂開為止?！强偹闶且患敭a(chǎn)呀?！业睦习檎f?，F(xiàn)在她可以看到一大堆財產(chǎn)了!是的，我希望她能看看?！?br>
“你打算出什么價錢呢?”伙計問。

“價錢嗎?我拿我的雞來交換?！?br>
于是他就拿那只雞換得了一袋子爛蘋果。他走進(jìn)酒店，到酒吧間里。他把這袋子蘋果放在爐子旁邊靠著，一點也沒有想到爐子里正燒著火。房間里有許多客人——販馬的，販牲口的，還有兩個英國人：他們非常有錢，他們的腰包都是鼓得滿滿的。他們還為這打起賭來呢。關(guān)于這事的下文，你且聽吧。

咝——咝——咝!咝——咝——咝!爐子旁邊發(fā)出的是什么聲音呢?這是蘋果開始在烤爛了。

“那是什么呢?”

唔，他們不久就知道了。老農(nóng)人怎樣把一匹馬換得了一頭牛，以及隨后一連串的交換，一直到換得爛蘋果為止的這整個故事，他都講出來了。

“乖乖!你回到家里去時，保管你的老婆要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你一頓!”那兩個英國人說，“她一定會跟你大鬧一陣。”

“我將會得到一個吻，而不是一頓痛打，”農(nóng)人說，“我的老伴將會說，老頭子做的事兒總不會錯。”

“我們打一個賭好嗎?”他們說，“我們可以用滿桶的金幣來打賭——一百鎊對一百一十二鎊!”

“一斗金幣就夠了，”農(nóng)人回答說，“我只能拿出一斗蘋果來打賭，但是我可以把我自己和我的老伴加進(jìn)去——我想加起來總可以抵得上這筆總數(shù)吧。”

“好極了!好極了!”他們說。于是賭注就這么確定了。

店老板的車子開出來了。那兩個英國人坐上去，農(nóng)人也坐上去，爛蘋果也放上去了。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農(nóng)人的屋子前面。

“晚安，老太太?！?br>
“晚安，老頭子?！?br>
“我已經(jīng)把東西換來了!”

“是的，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崩习檎f。

于是她擁抱著他，把那袋東西和客人都忘記掉了。

“我把那匹馬換了一頭母牛?！彼f。

“感謝老天爺，我們有牛奶吃了，”老伴說，“現(xiàn)在我們桌上可以有奶做的食物，黃油和干奶酪了!這真是一樁最好的交易!”

“是的，不過我把那頭牛換了一只羊?！?br>
“啊，那更好!”老伴說，“你真想得周到：我們給羊吃的草有的是?，F(xiàn)在我們可以有羊奶、羊奶酪、羊毛襪子了!是的，還可以有羊毛睡衣!一頭母牛可產(chǎn)生不了這么多的東西!她的毛只會白白地落掉。你真是一個想得非常周到的丈夫!”

“不過我把羊又換了一只鵝!”

“親愛的老頭子，那么我們今年在馬丁節(jié)①的時候可以真正有鵝肉吃了。你老是想種種辦法來使我快樂。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想法!我們可以把這鵝養(yǎng)起來，在馬丁節(jié)以前它就可以長肥了?！?br>
“不過我把這只鵝換了一只雞?！闭煞蛘f。

“一只雞?這樁交易做得好!”老伴說，“雞會生蛋，蛋可以孵小雞，那么我們將要有一大群小雞，將可以養(yǎng)一大院子的雞了!啊，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件事情?！?br>
“是的，不過我已經(jīng)把那只雞換了一袋子爛蘋果。”

“現(xiàn)在我非得給你一個吻不可，”老伴說，“謝謝你，我的好丈夫!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你知道，今天你離開以后，我就想今晚要做一點好東西給你吃。我想最好是雞蛋餅再加上香菜。我有雞蛋，不過沒有香菜。所以我到學(xué)校老師那兒去——我知道他們種得有香菜。不過老師的太太，那個寶貝婆娘，是一個吝嗇的女人。我請求她借給我一點?！?’她對我說，‘我們的菜園里什么也不長，連一個蘋果都不結(jié)。我甚至連一個爛蘋果都沒有辦法借給你呢?！F(xiàn)在我可以借給她十個，甚至一整袋子爛蘋果呢。老頭子，這真叫人好笑!”

她說完這話，就在他的嘴上接了一個響亮的吻。

“我喜歡看這幅情景!”那兩個英國人齊聲說，“老是走下坡路，卻老是快樂。這事情本身就值錢。”

所以他們就付給這個農(nóng)人一百一十二鎊金子，因為他沒有挨打，而是得到了吻。

是的，如果一個妻子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承認(rèn)他所做的事總是對的，她一定會得到好處。

請聽著，這是一個故事!這是我在小時候聽到的。現(xiàn)在你也聽到它了，并且知道老頭子做的事兒總是對的。(葉君健譯)

注釋：

① 馬丁節(jié)每年十一月十一日舉行，在歐洲的許多國家里，這個日子標(biāo)志冬季開始，等于我們的“立冬”日。丹麥人在這天都吃鵝肉。

這是一個可以讓人玩味再三的童話故事。它所有的特異之處就在于老頭子超常規(guī)的一系列交換和老婆子非邏輯的一連串的認(rèn)同。初讀下來，覺得非常風(fēng)趣、好玩。掩卷沉思，卻可以讓人深深浸染，感慨萬千。

從表象上看，故事里的老頭子和他的老婆子實在是一對“傻”得可愛的夫妻。本來已經(jīng)一貧如洗了，可是丈夫不斷“以大換小”的“愚蠢舉動”竟然在老婆子那里換來了毫無保留的認(rèn)同和溢美之辭，世界上還有比他們更愚蠢的人嗎?這種心態(tài)的確是非常奇怪的。童話大師安徒生的寫作用意也絕不僅僅止于提供一個逗趣、搞笑的故事。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讓老頭子和老婆子擁有了這樣達(dá)觀的“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呢?

故事從老頭子的“上路”開始，一步一步解開了我們心中的懸疑。

的確，按照常規(guī)來看，老頭子一路上的交換都是讓人啼笑皆非的，這絕對不符合商品交換的“等價原則”?？墒羌?xì)細(xì)品味，這里的每一處交換都是意味深長的。我們不妨來看看老頭子完成每次交換的具體過程和內(nèi)在心理。第一次交換是馬換了奶牛。在所有五次交換中，應(yīng)該說，這是唯一一次符合等價原則的交換。老頭子的出發(fā)點是“它一定能產(chǎn)出最好的奶”。因為他的妻子一直渴望餐桌上有牛奶，有奶做的食品。第二次交換，是拿奶牛換了一頭羊。老頭子的理由是“它可以在我們的溝旁邊找到許多草吃，冬天它可以跟我們一起呆在屋子里”?；蛟S老婆子一直想有個孩子來給他們做伴，而羊則可以滿足他們這方面的愿望。第三次，老頭子拿羊換了一只肥鵝。原因也很簡單，因為老婆子“說過不知多少次：‘我真希望有一只鵝’”，于是老頭子毫不猶豫做成了這筆買賣。第四次交換，是拿肥鵝換了母雞，理由是雞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而這樣，老婆子就可以減少些操勞了。最后一次交換，是用母雞換了滿滿一袋子爛蘋果。這時的理由更加簡單，“希望我的老伴能見見這個世面”。因為老婆子最富有的時候是見過一個“爛蘋果”。按常規(guī)來說，在所有的交換中，這最后一次交換是最為匪夷所思，也是最不劃算的。當(dāng)然，反過來說，也是最意味深長的。

老頭子不斷地“以大換小”，并最終以幾乎毫無用處的“爛蘋果”為結(jié)局，只說明了一點，他們實在是太窮了，家里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在這種情況下，一匹馬盡管是有用的，但還不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他們覺得可以用馬來換些對他們更加有用的東西。對他們這個家庭來說，有用的東西不計其數(shù)，但是究竟什么才是最有用的東西呢?老頭子并不知曉。因此，可以說，老頭子是帶著許許多多的愿望上路的。他的交換也存在著許多可能性。然而，從老頭子所交換到的東西來看，全都是和食物有關(guān)的消費資料。也就是說，老頭子一系列的交換都只奔向一個目的——那就是讓老婆子高興。因為他實在是不知道什么對他們來說是最有用的。他的“有用”標(biāo)準(zhǔn)最終就只能定格于滿足老婆子長久以來的愿望，讓老婆子高興?？墒牵麄兗依锶鄙俚臇|西實在是太多了，而老婆子沒有滿足的愿望也實在是太多了。在這種情況下，老頭子就只能見一樣，換一樣，朝三暮四、見異思遷地不停地?fù)Q下去，直到最后換到不能交換為止。

實際上，老頭子拿一匹健馬最終換來了一袋子爛蘋果的事實是很令人心酸的，潛臺詞是異常豐富的。老頭子多想滿足老伴所有的愿望啊，可是，他卻只能滿足一樣，于是，他只能在不斷地改變主意的情況下，最終滿足老伴最微薄、最簡單的愿望——見見有一袋子爛蘋果的世面……

分析到這里，關(guān)于老頭子和老婆子是不是愚蠢的疑問已經(jīng)很清楚了。老婆子沒有絲毫責(zé)怪，而欣然、快慰地接受了老頭子的所有交換決定的原因也很清楚了。我們只能說，這是一對非常恩愛的、相濡以沫的、相知相契的夫妻?；蛟S，現(xiàn)實層面的老頭子是有些迂，可是心靈層面上，他卻是一個無私、善良、富有愛心的好丈夫。他的所作所為值得妻子贊揚(yáng)。他們的相互理解和相互信任令人羨慕，叫人深思，也讓人嘆為觀止。

在他們看來，夫妻間的相互關(guān)懷和信任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可或缺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童話的表層故事的確是逗趣的，是讓人忍俊不禁的，但是包孕在這些趣味情節(jié)中的故事的內(nèi)核卻是異常沉重的，這是一種苦澀、辛酸的“含淚的微笑”。

至于結(jié)尾處，老頭子打賭贏得了許多金子，那只是作者有意安排的一種美好愿望，當(dāng)中寄寓著作家的正義感和善意。透過這個多少有些“俗套”的細(xì)節(jié)，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對老頭子所作所為的由衷贊揚(yáng)。

(李學(xué)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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