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圖為清代冷枚所作《春閨倦讀圖》,現(xiàn)藏天津博物館。冷枚,字吉臣,膠州人。清代康熙年間供奉內廷,工人物,尤工仕女。翁方綱有詩《冷枚畫》:“冷枚法本西洋派,多在輕烘淡染中。始識曹吳工一變,衣紋出水帶當風?!保ā稄统觚S外集》詩卷第十二)詩中所言,冷枚畫法受到西洋畫家的影響,所指乃康熙年間宮廷畫家郎世寧等所擅長的透視等法。清人王培荀稱曾見冷枚畫美女坐像,尺寸如真人,又稱“美人小者易工,大者最難”(《鄉(xiāng)園憶舊錄》卷一)。
可見此種美人畫并不易作,而冷枚所畫仕女,時人評如工麗妍雅、筆墨潔凈、賦色韶秀,屋宇器皿精細如界畫,生動有致云云(清·秦祖永《桐陰論畫三編》上卷)。
由此畫之細節(jié)可見一斑,學界對其亦多有討論。本文旨在完善其中一個小問題,即畫中美人手持之書。圖中可見桌案上有一藍色書匣,上題三字乃“媛詩歸”,是則美人所持書為《名媛詩歸》其中一冊當無疑問。
手中書卷顯示的文字在《名媛詩歸》卷三最末?!白右埂鳖}下小字云:“子夜,晉女子也。嘗造曲,聲過哀苦,因有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
第一首原文為:
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當。天不奪人愿,故使儂見郎。
詩句后的雙行小字為譚友夏評語?!胺际窍闼鶠椤焙鬄椤白T友夏云香奩中入細佳語”?!耙比莶桓耶敗焙鬄椤爸t得不情妙”。后一句末為“譚友夏云感天妙。感天只在不奪人愿,感得癡”。此詩末還有一句總評:“譚友夏云女郎有極夸口語,有極謙讓語,總之,遇有情人,夸口亦妙,謙讓亦妙。”
宋代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中《子夜歌》為四十二首。詩前有解題:《唐書·樂志》曰“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端螘分尽吩弧皶x孝武太元中,瑯琊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為豫章,豫章僑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豆沤駱蜂洝吩唬骸胺哺枨K,皆有送聲?!蹲右埂芬猿肿铀颓?,《鳳將雛》以澤雉送曲?!薄稑犯忸}》曰:“后人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皆曲之變也。”可以看出《名媛詩歸》在輯錄《子夜歌》解題時有所刪節(jié),詩文亦僅錄二十七首。
畫中所呈現(xiàn)的詩文是女子的應答。她所應答的是《名媛詩歸》中沒有收錄的《子夜歌》原本的第一首:“落日出門前,瞻矚見子度。冶容多姿鬢,芳香已盈路。”這句詩既寫了女子為見心上人精心裝扮,使自己在落日余暉的光澤中充滿迷人的芬芳,又寫了被美色吸引的男主人公因忘情而失禮的心跡表達。用“冶容”形容所見到的女子,其意味不言而喻:《周易·系辭》“冶容誨淫”;《抱樸子·內篇》“冶容媚姿,鉛華素質,伐命者也”。女子的回應則顯得退讓、有分寸,她明白“冶容”二字背后潛藏的渴望,“不敢當”三字,說明心里不愿意接受這種“不尊重”的恭維。雖然心中有所失望,但還是希望見到心上人,后兩句詩帶有愛情開始時特有的明快。然而《子夜歌》畢竟是哀苦的,這首詩的選擇暗含著凄苦的基調。
此畫的背景中有一小幅山水,這一“畫中畫”的落款是“甲辰冬日畫,冷枚”。甲辰乃雍正二年(1724),據聶崇正先生考證此時冷枚已經不供奉內廷,頗有失寵之嫌(見《清宮廷畫家冷枚其人其作品》)。而這幅畫描繪的是山水間一位漁翁獨自垂釣,隱隱有作者乃世外高人的自況意味。雖然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表明冷枚與《胤禛圍屏美人圖》的創(chuàng)作有關,但是兩幅讀書圖中卻出現(xiàn)了同樣的一部書,只是所選取的詩文內容不同。這從一個微觀的角度表明《名媛詩歸》及其所代表的明清之際的才媛文化在此類繪畫題材中的影響。
在冷枚的畫作中,《名媛詩歸》作為書籍的細節(jié)展示得更為明確。這說明冷枚作品中的書籍不僅具有文本內容層面的意義,還附帶著書籍本身的表意功能。圖像中書籍內容的明確呈現(xiàn),并不僅僅意味著細致入微的寫實性,而且表明它是畫面表達意蘊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高居翰先生的研究認為冷枚選擇的詩歌文本以及他在畫面中塑造的帶有挑逗意味的美人姿態(tài),表明這屬于一類從男性視角出發(fā)而創(chuàng)作的仕女圖像(見《明清時期為女性而作的繪畫?》)。
由此出發(fā),研究者對此圖中的女性身份是大家閨秀還是風塵名媛亦產生了分歧??梢娫谶@一類型的美人像中,畫中人的身份是難以確定的,但是她身處的布置典雅的室內環(huán)境尤其是正在閱讀的書籍,表明她具有藝術修養(yǎng),特別是詩詞方面的造詣。與真實身份相比,藉由書名乃至書頁上精心選擇的內容所傳達出的意蘊應該才是作者的匠心所在。盡管此類詩歌內容不外乎對意中人的思念,但是并不能直白地將其意圖歸類為對觀者的誘惑尤其是對男性觀者的取悅?!睹略姎w》作為女性詩歌選集在圖像中的明確呈現(xiàn),詮釋出畫作者想要展現(xiàn)女性才情風貌的意圖。
今日流傳的冷枚所作仕女圖中還有兩幅與“讀書”有關,不妨將之解讀為第二種類型,即讀書作為畫面表現(xiàn)的主題?,F(xiàn)藏中央美術學院的《蕉蔭讀書圖》和另一幅藏地不詳的《仕女圖》之間,整體布局具有高度的相似性,以至于有研究者認為這是同一構思下的不同稿本。畫面中女子所讀之書只畫了行格,沒有內容,說明作者不需要借助文字的功能來申發(fā)畫面的內涵,只是想要呈現(xiàn)此種正在閱讀的姿態(tài)。如果僅從這種姿態(tài)來看,雖然兩幅畫展現(xiàn)了幾乎相同的室外閱讀空間,然而“個人閱讀”和“同伴共讀”這兩種完全不同的閱讀感受終究還是使兩幅畫傳達出大相徑庭的氛圍。前者顯得更為怡情和詩意,后者則帶有狎昵的親密感。當然,無論從構圖還是從內蘊來看,此類“美人讀書”的表現(xiàn)形式具有明顯的因襲意味,我們可以從明清之際的仕女圖中找出不少例證,此處暫不贅言。
大英博物館藏有另一幅冷枚所作《仕女圖》,圖中人的坐榻上擺放著書函,這仍是一整套書,但是畫中人沒有捧讀,而是將其中一冊倒扣在案,一手托腮作遐思狀。這讓我們無從得知書的內容,僅能體會到畫中人是因讀書而沉思。這幅畫構圖簡明、色調獨特,與之前室內、室外兩種巨細靡遺的場景鋪陳截然不同,似乎可以稱作冷枚所作美人讀書像的第三種形式。如果說前兩種形式體現(xiàn)了冷枚在創(chuàng)作仕女畫的過程中因襲和借鑒的一面,那么此種形式的仕女圖則更多地成為他人借鑒的對象。清道光年間改琦所作的《元機詩意圖》即是最好的例證。
改琦(1773—1828),字伯蘊,號香白,又號七薌、玉壺山人,松江人,工山水、人物、折枝花卉,亦善詩文詞及小楷。其所繪仕女圖落墨潔凈,設色妍雅,名擅一時,號為“改派”,其作品最為世人所知者乃《紅樓夢圖詠》五十幅。改琦交游遍及江南名士,此圖名《元機詩意》,是為當時著名藏書家黃丕烈而作。黃丕烈藏有宋本《唐女郎魚玄機詩集》,曾為賞鑒此書舉行詩會。改琦之作原圖有題曰:“秋室老人有此圖,今在蕘圃處,乙酉初夏七薌改琦并記?!币矣蠟榈拦馕迥辏?825),此圖作于初夏,作于黃丕烈的第二次詠魚玄機詩集的集會之前。
黃丕烈的重要藏書都伴隨著“得書圖”的征集,即延請當時的著名畫家以其所得之書為題作畫。改琦比黃丕烈小十歲,現(xiàn)留存的有關二人之間交往的記載很少,但很可能是以征集“得書圖”為契機的。黃丕烈曾在一幅改琦的畫卷中作跋談到《得書圖》的事情(此跋見韋力、拓曉堂:《古書之媒:感知拍賣二十年摭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辛未春分日,改君七香偕古倪園主人訪余于陶陶室,攜此卷相示。余素不識畫而卻喜畫,余倩諸友人畫得書圖已有三十六幅矣,茲又將乞七香為之。
七香知余藏《古列女傳》,其畫為古,佩服而欲觀之以進于古,乃先示余《云山無畫卷》,余亦何幸而得見所未見耶?卷中有歙汪梅鼎看款,浣云余友也,《續(xù)得書十二圖》即其所作,中有一圖云《云山江水》,頗極筆墨之妙,然其跋云“只畫釣臺一角”,恐不能如此之無畫也。請還以質諸七香之善畫者。
此跋所記之事在嘉慶十六年(1811)辛未春分日,改琦與古倪園主人沈恕同訪黃丕烈,其緣由是改琦希望一睹黃丕烈所藏之《古列女傳》。因改琦專攻仕女畫,故欲觀此書中之圖。沈恕曾以黃丕烈藏本刊刻過《四婦人集》,他應該對黃丕烈此類藏書非常熟悉,同時,也對黃丕烈廣征得書圖的情況非常了解,所以他很可能是以一位中間人的身份陪同改琦前來。改琦帶了一幅自己的畫作請黃丕烈作跋,此畫雖然不是仕女圖,而是一幅山水畫,但上面有黃丕烈友人汪浣云的觀款,這讓黃丕烈立刻聯(lián)想到自己的得書圖(此時已有三十六幅之多),他當即表示也請改琦為自己的“得書圖”再添佳構。那么我們不妨展開想象,黃丕烈會邀請改琦為自己的哪部書作畫呢?無論從畫家的專長(仕女)、此次造訪的目的(看《古列女傳》)、此行的陪同者(刊行了《四婦人集》的沈?。﹣砜矗饲榫爸?,《唐女郎魚玄機詩》都應該是黃丕烈會立刻想到的那部書。然而,改琦的《元機詩意》與此次過訪相隔了十余年。據道光五年魚集集會的參與者陳彬華稱,《元機詩意》作成后曾懸掛于百宋一廛(見陳彬華題詩自注,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卷五,民國上海蟫隱廬石印本)。
改琦畫成之日在初夏,集會在七夕,時間相隔很近,故此畫之交付、懸掛與賞玩,也有可能成為七夕以魚集集會的一個因由。
改琦題中所稱“秋室老人”指余集,是黃丕烈的友人,也是當時著名的仕女畫家,他所作的魚玄機畫像被黃丕烈裝裱于宋本《唐女郎魚玄機詩》卷首。
余集所作之圖名為《唐女道士魚元機小影》,此圖完全采用白描手法,魚玄機身著道衣,手持一柄如意,體態(tài)豐腴,面如滿月,皆欲表現(xiàn)審美印象中的唐代女子之美貌。而改琦所作之《元機詩意》,從畫面構思上則承襲冷枚《仕女圖》。從畫面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改琦的筆意:魚玄機手持書卷,身著道袍,扶坐于椅上,表明其道士與詩人的雙重身份。顯然,改琦筆下的魚玄機眉目神情更趨近于清人審美,并沒有像余集那樣刻意表現(xiàn)唐人豐腴之貌。此外,改琦還注意改變了一個書的細節(jié),魚玄機手中所持類似卷子,符合唐代書籍常見的卷軸形式,而非冷枚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明清時期所見之書籍裝幀。
女詩人作為美人畫的表現(xiàn)題材至少在明代末期已很流行,如徐作有《題畫美人》十四首,其中詠魚玄機詩云:“霞帔云衣蓮葉冠,有時持咒下瑤壇。手中玉軸三千卷,不寫春情寄子安?!彪m畫已不傳,但是從題詩可以看出畫中魚玄機是以道衣為裝扮、手持玉軸卷子,與改琦筆意相似??梢姼溺摹对獧C詩意》無論從畫面構圖亦或表現(xiàn)方式,仍與明清以來紛呈的美人畫像一脈相延。
從冷枚以一部《名媛詩歸》構建清代女性的閱讀場景,到改琦以一幅《元機詩意》為當時的書籍賞鑒活動添助風雅,不難看出美人讀書圖景中詩意傳達的兩個維度:當下生活里不愿具名的閨秀因閱讀著名詩集具有了詩思和詩才的內在指向,而歷史上著名的女詩人無須展卷就已經使觀者對畫中的無字之書充滿遐思。此二者之間就是那些形形色色的讀書姿態(tài),明清以來真實存在過的、情思延綿的女性藉此保留了生活的片刻詩情。那些或清晰或含混、或端正或散落的書籍所營造出的讀書意境構成了中國古代仕女圖像中一類既具有當下的世俗意味,又含有悠遠的詩化涵義的美好圖景。
(作者單位:國家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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