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柳永

永遠的柳永

柳永其人在《宋史》中無傳。眾多宋人筆記中的記載也只是小說家言，但仍以大略地窺見柳永的感情生活。

柳永盡情放浪多年，身心俱傷，晚年居名妓趙香香家。一日，趙香香在家做了個白日夢。夢見一黃衣吏從天而下，說：“奉玉帝意旨，《霓裳羽衣曲》已舊，欲易新聲，特借重仙筆即刻便往?！绷佬褋?，即要沐浴更衣，對趙香香說：“適蒙天帝召見，我將去矣。各家姐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見也?！毖援叄慷?。香香視之，已死矣。一代詞魂就這樣飄然而去。

一些野史筆記記載，柳永晚年窮困潦倒，死時一貧如洗，是他的歌伎姐妹們集資營葬。死后亦無親族祭奠。他既無家室，也無財產，死后無人過問。謝玉英、陳師師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學和情癡，湊一筆錢為他安葬。謝玉英曾與他擬為夫妻，為他戴重孝，眾妓都為他戴孝守喪。出殯之時，東京滿城歌伎都來了，半城縞素，一片哀聲，這便是“群妓合金葬柳七的佳話”。謝玉英痛念柳七，哀傷過度，兩個月后便死去。陳師師等念她情重，葬她于柳永墓旁。每年清明節(jié)，歌伎都相約赴其墳地祭掃，并相沿成習，稱之“吊柳七”或“吊柳會”。這個習俗一直沿襲到南宋末期。

有道是：“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尚娂娊B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p>

柳永的一生，就像是一本精彩的小說，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瀟灑時光，有無限繾綣的綺夢溫存，有種種纏綿的相思與回憶，還有從眾星拱月落到人生谷底的瞬間……這樣的一幕幕，使他的人生如夏花般多姿多彩。他的才情在跌宕起伏的人生路上恣意揮灑，留下種種經典與傳奇。

他的存在如同煙花，將大宋的江山點染得綺麗無比。他用極度的高溫捍衛(wèi)自己的光芒，在激蕩起的紅塵喧囂尚未褪去之時決然地消失，只留下一地冰涼，一地破碎。

在詞的發(fā)展史上，柳永是個里程碑。也算他那原本有些身不由己的人生經歷里，取得了歪打正著的成就。

在柳永之前詞壇多小令而極少長調慢詞，不過是士大夫們的歌筵舞席之消遣。在宋朝初期的半個多世紀，詞幾乎是處于停滯狀態(tài)。據(jù)《碧雞漫志》記載“四五十年間，詞作者不過10人，詞作僅存33首?！敝钡?1世紀上半葉柳永等詞人先后登上詞壇之后，從根本上改變了唐五代以來，詞壇上小令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宋詞開始逐漸步入輝煌。

小令的體制短小，一首多則五六十字，少則二三十字，容量有限。而慢詞的篇幅較大，一調少則八九十字，多則一二百字。慢詞篇幅體制的擴大，相應地擴充了詞的內容涵量，也提高了詞的表現(xiàn)能力，使慢詞與小令兩種體式平分秋色，齊頭并進。這點是非常了不起的，可以說，沒柳永的創(chuàng)新開拓，后世的蘇東坡、辛棄疾等大家所取得的成就是無法想象的。

在兩宋詞壇上，柳永是創(chuàng)用詞調最多的詞人。他現(xiàn)存213首詞，用了133種詞調。而在宋代所用880多個詞調中，有100多調是柳永首創(chuàng)或首次使用?，F(xiàn)在，最有代表性的兩種詞譜當推清代萬樹編的《詞律》和清代康熙敕撰的《詞譜》，每一種中都有這樣的說明：“此調唯耆卿有之，他無可考。此調只有此詞，無別詞可校。”

有人說，詞從晚唐五代時開始誕生、成長，到溫庭筠那里開始成為文人詞。到了北宋柳永手中才真正成熟起來。柳永以他的文學音樂天才和畢生精力、心血，將宋詞發(fā)展定型成為一種真正成熟的文學體裁。張端義《貴耳集》卷上引項平齋之語也說：“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睂⒘赖牡匚慌c唐朝詩圣杜甫相提并論，可謂稱賞無以復加。

所以有人戲稱：“宋詞這鍋飯，是溫庭筠生了火，是柳永把它煮熟的?！?/p>

詞能夠提升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柳永起到了重要作用：

其一曰創(chuàng)體。柳永大力創(chuàng)作慢詞，改變了以往小令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李清照《詞論》中稱：“有柳永者……變舊聲為新聲……大得聲稱于世?！贝颂幩f的“變舊聲為新聲”，道出了柳永填詞在藝術上善于翻新舊曲的特色。如《女冠子》詞調，原來只有41個字，被他增為111個字和114個字兩體。他還能自造新聲，如《夜半樂》詞調，一改詞慣為上、下兩闋為三疊。是他使慢詞發(fā)展成為與小令雙峰并峙的一種成熟的文學樣式，自此，長詞成為流行的詞體。柳永以前，慢詞總共不過十余首，而柳永一人就創(chuàng)作了132首。

其二曰創(chuàng)意。晚唐以來，詞里抒發(fā)的大多是類型化、普泛化的情感。從李煜才開始注意表現(xiàn)自己的人生感受，柳永承其余緒，以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作為關注對象，像是表現(xiàn)都市的繁華、山川的壯麗、羈旅的愁思、懷古的嘆喟、對勞動生活的描述以及對官場爭逐的厭棄，他的羈旅行役詞展示的就是他一生宦游求索，掙扎浮沉的悲涼。使詞都呈現(xiàn)出較為寬闊的畫面和較為深刻的情感。從而沖破了晚唐五代詞多寫男女情愛與閨閣園庭的狹小范圍，把詞筆投向關塞山河、通都大邑、歷史興亡之中，這就使其詞呈現(xiàn)出高遠深邃、雄闊渾厚的境界。

其三曰創(chuàng)法。柳永以前常見的抒情方法是運用比興，通過外在物象的描繪烘托映襯主人公瞬間的心緒。柳永借鑒漢賦的鋪陳駢文手法，首次將賦法移植入詞。故其抒情詞往往具有一定的敘事色彩?！队炅剽彙肪拖褚磺L亭送別的獨幕劇，事中有人，情由事生。后來的秦觀周邦彥多用此法而變化之。他擅長白描手法，他的詞鋪敘刻畫，情景交融，更多吸收生活中的語言，以俚語入詞，形成自家獨特的語言風格，即所謂“屯田蹊徑”、“柳七風調”。柳詞語言通俗淺近，能夠雅俗共賞，因而成為當時最流行的歌曲?？梢哉f，他是那個時代創(chuàng)作“流行歌曲”的大師。是他使長詞成為流行的詞體，而他將土語、方言入詞以及鋪敘的寫法，后來也被詞界普遍地采用了。慢詞擴大了詞的容量，豐富的表現(xiàn)力，能把小令難以表達的復雜內容曲折盡致地表達出來，而這也是為大家所能普遍接受，很快成為詞的主流的原因。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云：“詞自晚唐以來，但有小令，慢曲當起于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梁繁庶，歌臺舞席，競賭新聲，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傳播四方，其后東坡少游山谷相繼有作，慢詞遂盛?！?/p>

柳永是一個專攻作詞的職業(yè)詞人，倚聲填詞是他畢生精力之所注。雖然柳永在官場上的地位低微，但在詞史的發(fā)展上卻是一個杰出的人物。經他不經意的一推，就把詞的發(fā)展向前推了一大步，

應當說，柳永詞的由俗化雅，柳永這一人格形象的出現(xiàn)，與大宋王朝的經濟社會文化轉型是有關系的。北宋商品經濟繁榮發(fā)達，商人市民階層崛起，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和審美趣味深刻影響了時代的文學審美風尚。

關于柳永和他的詞，歷來評價不一。當時的詞壇“雅文化圈”不太認可柳永的詞，認為他的詞出語俚俗，淺近卑俗。與柳永同時代的另一大詞人張先譏誚柳詞“語意顛倒”。嚴有翼《藝苑雌黃》評柳詞是：“大概非羈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蝶之語?！蓖踝啤侗屉u漫志》認為柳詞有“野狐涎之毒”:“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tài)可憎?！?/p>

當時的詞壇領袖晏殊就對柳詞有些不以為然。據(jù)張舜民《畫墁錄》記載：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嗎？”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惫唬骸笆怆m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但是，柳永詞的藝術影響力卻是公認的。與晏殊相比，另一文壇巨星蘇軾卻是另一種胸懷。趙令疇《候靖錄》卷七引蘇軾語評價：“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之‘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在柳詞中，寫都市繁華的《望海潮》（東南形勝）；寫羈旅情懷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寫旅途景色及感受的《夜半樂》（凍云暗淡天氣）；寫離愁別緒的《雨霖鈴》（寒蟬凄切）；悲秋念遠的《玉蝴蝶》（望處雨收云淡）；寫執(zhí)著追求的《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等等，這些詞藝術性極高，歷來被認為是柳詞的代表作，是宋詞中第一流的精品。

蘇東坡曾經老是和柳永比：“我詞何如柳七？”“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彼偸峭涣肆??？梢娞K東坡對柳永的詞相當看重。他不贊成柳永格調淫靡一類的詞，卻認為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于詩中不減唐人高處。既然蘇東坡看到了這一點，他自己所開拓出來的“天風海濤”之曲也未必不受柳永詞的啟發(fā)。柳永詞的開闊博大影響了蘇東坡，蘇東坡開拓發(fā)展為獨樹一幟的豪放風格詞派。而柳永詞中鋪陳敘述的手法影響了周邦彥，周邦彥開拓為新的詞作風格。

蘇東坡在翰林院時，曾問一幕僚，自己的詞與柳詞有何區(qū)別。幕僚回答：“柳詞只好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兒手執(zhí)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而學士之詞則必須由關西大漢執(zhí)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睎|坡哈哈大笑?？梢?，東坡是豁達的，也是清醒的。

柳永在當世“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盛況，已代表了他詞作的風靡程度?？梢姴⒉蝗鄙僦?。柳永詞不僅為紅袖女子所喜，就憐方外之士亦愛慕之，令人稱奇。刑州開元寺有一僧名法眀，平素落魄不檢，嗜酒好博。每次至大醉，即唱柳永詞。由是鄉(xiāng)人莫不侮之。每有召飲者其欣然而從，酒酣乃謳柳詞數(shù)闕而后已，鄉(xiāng)人皆稱其為瘋和尚。忽有一日，謂眾僧言：“吾明日當逝，汝等無出觀。”眾僧笑言：“豈有是哉?！币钊粘科?，法眀攝衣就坐，呼眾言：“吾往矣，當留一訟而去?！北娙梭@愕而細聽其言“平生醉里顛蹶，醉里卻有分明。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乃逝。（見《類苑》）柳永若得知此事，即是一生惆悵，也應慨然長笑。

據(jù)說宣和年間，有個叫作劉季高的人，曾經在相國寺吃飯時和人談論柳詞，大肆詆毀，旁若無人。有一個老太監(jiān)聽見了，默然起身，徐徐取出紙筆，跪在劉季高面前請求說：“您以為柳詞不好，何不自己作一篇給我看？”劉季高啞口無言，這才知道大庭廣眾間不宜輕論柳詞是非，可見柳永的擁躉直到北宋末尚綿延不絕。哪怕是批評他的人，也承認他的作品是難以勝過的。

據(jù)《后山詩話》記載，宋仁宗其實也是很欣賞柳永詞。柳永的每一首新詞出來，立即都能傳入禁中。這位仁宗皇帝趙禎常常酒后命宮女們演唱消遣。北宋時翰林院學士范鎮(zhèn)，與柳永同年，他很喜愛柳的才華，可聽說柳專心致志地寫詞時，便嘆息說，怎么把心思用在這上頭。范鎮(zhèn)退休之后，聽見親朋故舊之間盛行唱柳詞，不少是描述宋仁宗統(tǒng)治期間的繁盛和風土人情，很有感觸而又嘆息說：“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鎮(zhèn)在翰院十余載，不能出一語詠歌，乃于耆卿詞見之?！保ā斗脚c勝攬》卷十引）譯成現(xiàn)代白話文就是說：“仁宗皇帝統(tǒng)治四十二年，我在翰林院任職十余年，寫不出一句歌詞贊頌，竟然在柳永詞中見到了。”

宋人黃裳在《書樂章集后》中曾這樣評價：“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無華，無所不有。是時，予方為兒，猶想見其風俗，歡聲和氣，洋溢道路之間，動植咸若。令人歌柳詞，聞其聲，聽其詞，如丁斯時，使人慨然所感。嗚呼！太平氣象，柳能一寫于樂章，所謂詞人盛世之黼藻，豈可廢耶？”

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轉引宋人評價柳永詞《戚氏》:“離騷寂寞千載后，戚氏凄涼一曲終。”以《離騷》來比柳詞，可謂推祟之至。

正如當代學者李劼所說：一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道盡宋朝人文氣象。縱觀一部中國歷史，有宋一朝猶如一個感傷的黎明。中國式的文藝復興，自此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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