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均《紫萸香慢·送雁》壯志難酬詞作

紫萸香慢　屈大均

送雁

恨沙蓬、偏隨人轉(zhuǎn)，更憐霧柳難青。

問征鴻南向，幾時暖、返龍庭？

正有無邊煙雪，與驚飆千里，送度長城。

向并門少待，白首牧羝人。

正海上、手攜李卿。

秋聲，宿定還驚。

愁里月、不分明。

又哀笳四起，衣砧斷續(xù)，終夜傷情。

跨羊小兒爭射，恁能到、白萍汀。

儘長天、遍排人字，逆風飛去，毛羽隨處飄零。

書寄未成。

屈大均曾先后兩次北上來到塞外，考察形勢，聯(lián)絡抗清志士，謀劃復明大計。本詞或以為寫于第二次塞上之行，即康熙五年(1666)秋冬之際。這時清王朝已經(jīng)控制全國局勢，只是在局部地區(qū)，如西北邊地尚存零星抗清余焰，所謂：“東市雖然琴散絕，西秦尚未筑聲消。”(屈大均《答祁七苞孫》)這西秦筑聲正是吸引詞人北上的一個重要原因。然而美好的愿望并不能代替現(xiàn)實，大勢所趨，靠一兩個遺民已不可能大有作為，清統(tǒng)治者已越來越牢固地掌握了自己的政權。歷史注定詞人不可能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壯舉。亡國的哀痛，返日無功的嘆息，撕絞著詞人的心靈。望著大雁南飛，自然會想起他南方的朋友和同志，引發(fā)回歸故鄉(xiāng)的萬千思緒。這首《送雁》正寄托了這樣一種復雜的情感。

上片寫本次行程。枯萎凋零的野草在風沙中四處飄飛，詞人用一“恨”字把這本沒有情感的景象與自己漂泊不定的行蹤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賦予它強烈的感情色彩。而塞上的柳樹在肅殺的寒風之中也只有掙扎的份兒，什么時候才能重現(xiàn)南方的綠色呢？征鴻就要飛回南方，自然會引發(fā)詞人的思鄉(xiāng)之情?？墒窃~人卻把這思鄉(xiāng)之情按捺在心里，反而問它什么時候再回塞上(“龍庭”，古代匈奴的王庭，詞中泛指西北地區(qū))，好像詞人就是邊塞之地的人一樣。這里固然表明了詞人留守塞上，堅持抗清的決心，但這種內(nèi)心深處情感上的去，與精神世界里在意志上的留所產(chǎn)生的沖突，并由此激起的巨大張力，正是詞句打動人心的原因所在。眼下塞上空闊無邊的大地上，北風呼嘯，煙雪彌漫，征鴻將乘風南下。本來讓大雁快快地飛回南方，就是送雁人的心愿，可是詞人對大雁懷著無限的眷戀，他又不希望大雁那么快地就飛走了，他要讓大雁再停一停，再看一看這身處異鄉(xiāng)(“并門”，指雁門關)正“手攜李卿”的“白首牧羝人”。這里既表明了詞人的心志，并又一次引發(fā)出了去與留的張力，使讀者產(chǎn)生心靈的震動。在情感的抒發(fā)上，此正所謂一步三回頭也。作者用蘇武、李陵的典故，自有深意?！鞍资啄留迫恕?，指蘇武。據(jù)《漢書·蘇武傳》記載，他出使匈奴被扣，堅持氣節(jié)，決不投降，匈奴將其流放到“北海(今俄羅斯貝加爾湖一帶)上無人處，使牧羝(公羊)，羝乳乃得歸”，居十九年，經(jīng)漢與匈奴努力交涉，終得放還，已是滿頭白發(fā)?！袄钋洹?，即漢將李陵，曾率兵數(shù)千與匈奴大戰(zhàn)，糧盡援絕，不得已降匈奴。蘇武被扣后，他曾往見敘舊。蘇武歸漢，相傳他曾作詩送別，有“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句。這里“蘇武”當是代指堅定不移地反抗清統(tǒng)治的作者自己，“李卿”則可能是借同姓者代指與作者同游的詩人李因篤。用典或重其實義或借其字面，十分靈活多變。

下片進一步抒發(fā)對大雁南飛的憂慮。秋風蕭瑟，萬木凋零。這對生命的摧殘之聲，真是讓人“宿定還驚”。當然這秋聲還不只是自然之聲，里面分明有著清王朝對不屈志士的殺氣。加上邊地不絕如縷的哀遠的笳音和陣陣搗練的砧聲的刺激，又怎不讓人“終夜傷情”！詞人的憂患并不是杞人憂天，而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教訓。有多少抗清志士，被清軍搜捕，死于刀下。這天上南飛的大雁又能否躲避爭勇斗狠、兇殘成性的“跨羊小兒”的爭射，平安地回到目的地呢？然而勇敢的征鴻似乎置生死于度外，它們還是那樣排著人字，百折不撓地迎風向著既定目標飛去?！翱缪蛐骸?，原指匈奴人，《漢書·匈奴傳》：“兒能跨羊引弓射鳥鼠?！贝私柚盖遘?。“白萍汀”，指江南地區(qū)，柳惲《江南曲》：“汀洲采白萍，日暖江南春?！弊髡咴诖私柙佈闶惆l(fā)自己的家國之感，他筆下寫出大雁的一次悲壯的飛翔，天上飄落它們片片摧損的羽毛——也許它們沒能躲避“跨羊小兒”的毒箭。而作者也終于沒能讓大雁向南方的朋友和同志帶去他的千言萬語。全詞就結(jié)束于這樣一種悲劇情景，令人扼腕長嘆，難于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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