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瘦環(huán)肥誰敢嗔
文學史上同一個時期的詩歌園地,往往是姹紫妍紅,爭奇斗艷,形成不同的風格和流派。如果我們不能同時欣賞各種風格、流派詩歌的佳妙,也就不能正確地欣賞其中一種風格、流派詩歌的佳妙;如果我們不能辨認各流派作家的藝術特色,也就很難真正把握某一作家的特色。這里,展開橫向比較尤有必要。
“詩中有畫”一辭,本來是蘇軾用以評價王維詩歌特色的評語,但它一度在古代詩詞批評中用得太濫,似乎只要某詩形象性較強,或用了一二顏色的字面,線與形的字匯,都可獎以此語。其實這事并不那么簡單。作為畫家兼詩人的蘇軾,對于畫家兼詩人的王維的詩的特色是確有領悟的。詩和畫本來是有區(qū)別的兩門藝術,借萊辛《拉奧孔》極精辟的論斷來說:“繪畫憑借線條和顏色,描繪那些同時并存于空間的物體;詩通過語言和聲音,敘述那持續(xù)于時間上的動作。”而自稱“前身應是畫師”的王維,是有意識地將作為空間藝術的繪畫原則用于作詩。這特點,通過與同時詩人的比較更能清楚地看出。差異太大的詩人或詩篇作比較,效果較小;題材詩風接近的詩人或詩篇相比較,則易獵微窮精,人們不是常將孟浩然與王維并稱么?孟浩然《春曉》詩不是也曾被人輕許以“詩中有畫”么?不妨就以二人為例談起: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曉》)
桃紅復合宿雨,柳綠更帶朝煙?;浼屹孜磼?,鶯啼山客猶眠。(王維《田園樂》)
王維《田園樂》寫的是春曉之景、有春眠之事,又提到“宿雨”、“花落”、“鶯啼”等等,這些都與孟浩然《春曉》詩一一吻合。但這兩位詩人在表現(xiàn)手法上卻大有差異,這種差異也反映在他們別的作品上,是值得注意的。扼要地說,孟浩然《春曉》從春眠不覺曉寫到聞啼鳥而驚夢,又寫到酒醒后對夜來風雨的回憶,從而引起惜花的心情。全詩展示了一個有序的時間過程,即萊辛所說的“持續(xù)在時間上的動作”(可以包括心理的活動),卻沒有涉及多少空間的顯現(xiàn)。所以它更是本色的詩的手法。王維《田園樂》可不同了,桃紅帶雨、柳綠含煙、滿地落花、空中鶯啼,都是在“山客猶眠”的那一時刻“同時并列于空間的物體”。按萊辛的標準,這正是繪畫的手法。所以,盡管孟浩然詩也富于形象性,卻不能叫“詩中有畫”,而王維詩則當之無愧。這種比較還可以繼續(xù)進行: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孟浩然《過故人莊》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王維《渭川田家》)
孟浩然《過故人莊》四聯(lián)可以概括為應邀赴宴、途中所見、開筵談心、殷勤話別,就“過故人莊”情事一一寫來,展示著“持續(xù)在時間上的動作”,這是詩。王維《謂川田家》則是寫黃昏時分散見在村落阡陌上的各種情景:牛羊歸巷、老農(nóng)候門、雉雊蠶眠、田夫閑話等等,彼此并無時間延續(xù)關系,全詩就象電影的鏡頭一一搖過,著重在空間顯現(xiàn)。這是詩中畫。再看兩組詩句: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孟浩然《夏夕南亭懷辛大》)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
雖然都寫暮色落日景象,孟浩然句用“忽”、“漸”等時間副詞,仍重時間敘述。王維句用“直”、“圓”等形狀線條字面,仍重空間顯現(xiàn)。難怪香菱讀此二句“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紅樓夢》)四十八回)。
以上比較,說明偏重于空間的顯現(xiàn)是“詩中有畫”的一個重要特征,卻并不等于說“詩中有畫”的涵義就僅此而已,因為蘇東坡當初給王維詩下評語時只是憑著一種藝術敏感與直覺,并非精確的定義,也并不等于說“詩中有畫”就一定好。事物總是在一定條件下向相反的方面轉(zhuǎn)化的。
前人論填詞結(jié)句有這樣的論點:“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語敗矣。”這種論點不只可以用來檢驗詩詞關于物象或行動的描繪。不論是“日出江花紅勝火”還是“山寺月中尋桂子”,盡管都是有畫的,但這種畫面寫得并不沾滯,沒有受物象或行動的種種偶然性細節(jié)的束縛……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了詩人對特定的自然景色的愛戀和懷念?!热粢援嬜g詞,不僅難于把“何日更重游”的心境畫得象詩句自身那么明確,而且在“郡亭枕上看潮頭”或“山寺月中尋桂子”的詩人白居易的精神生活在觀眾心目中的地位,可能被視覺感受中的各種特征所沖淡。(王朝聞《從白居易說開去》)
我們據(jù)此以比較王維《田園樂》和孟浩然《春曉》,就會發(fā)現(xiàn)“桃紅”、“柳綠”二句不免沾滯,缺乏新鮮的啟示,至后二句才漸入佳境;而“春眠不覺曉”的畫面卻流動著一股生意,啟人妙思。所以《春曉》在藝術上反高一籌。
下面舉盛唐三大詩人江行五律各一首: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深結(jié)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李白《渡荊門送別》)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遠,山色有無中??ひ馗∏捌郑憚舆h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王維《漢江臨泛》)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旅夜抒懷》)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短短十個字就寫了多少景物!好象夜空下整個的宇宙都囊括在這兩句詩中了。如果對照一下‘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深結(jié)海樓?!@里同樣是上對天空下臨江面的景色,而四句實際相當杜詩中的兩句。其爽朗不同于杜詩的凝重是一目了然的。”(林庚)而王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則又是用極省凈而入微的筆觸,畫出的山水平遠的圖景。同類詩句還有“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它所妙達的色、空關系,深契禪機,又與李杜異趣。
由此我們又想到中晚唐擅長愛情詩的三位高手,即劉禹錫、元稹、李商隱。他們各有千秋,不比較不能盡其妙。相形之下,劉禹錫有別于兩家的最大特點是擬民歌,而非文人抒情詩。換言之,詩中抒情主人公不等于作者自己: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竹枝詞》)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t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竹枝詞》)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聯(lián)袂行。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踏歌詞》)
這些詩具有桑間濮上之音和勞動生活情調(diào)?!般y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竹枝詞》),絕類“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澆水來我灌園”的意味;“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的對歌情景,“月落烏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的狂歡舞會,均能反映巴楚民俗。他寫民間少女的初戀與失戀,沒有纖細柔弱的傷感,具有輕快樂觀的情調(diào)。這是文人抒情詩不具備的特色。
元稹詩則表現(xiàn)個人生活情感。他的情詩寫作于晚年,多戀舊、悼亡、傷逝及懺悔的情緒: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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