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朱孝臧《減字木蘭花·盟鷗知否》原文賞析

(清)朱孝臧

舟溯湟江，風(fēng)雨凄戾，交舊存歿之感，紛有所觸，輒綴短韻，適踵《八哀》，非事詮擇也。(八首其五)

盟鷗知否？身是江湖垂釣手。不夢黃粱，卷地秋濤殷臥床。楚宮疑事，天上人間空雪涕。誰詔巫陰，披發(fā)中宵下大荒？(富順劉裴村光第)

朱氏的《減字木蘭花》共有八首，仿效杜甫的《八哀詩》，悼念已死去的八位朋友。朱氏于光緒三十年(1904)出任廣東學(xué)政，三十一年乞假返鄉(xiāng)修墓，三十二年以病解職還鄉(xiāng)，從此不再出仕。詞前小序有“舟溯湟江(即廣東北部之連江)”“輒綴短韻”之語，可知此詞作于光緒三十至三十一年任職廣東學(xué)政期間。

這首詞是悼念劉光第的。劉光第字裴村，富順(今四川宜賓)人，與朱為同科進(jìn)士，及第后授刑部主事之職。光緒二十四年(1898)參加康有為倡立的“保國會”，廣進(jìn)富國強(qiáng)兵之策，極受光緒皇帝的賞識，擢升為四品卿銜軍機(jī)處章京，參預(yù)“百日維新”活動。變法失敗后被殺，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在這場變法中，朱是同情或傾向“帝黨”的，這一立場在此詞中表現(xiàn)得較為明顯。在劉光第被殺的六年之后，作者再一次(此前曾寫有《鷓鴣天·過裴村別業(yè)》一詞)以詞悼念這位敏感的政治人物，運(yùn)思造語，自是煞費(fèi)苦心的?！懊塌t知否？身是江湖垂釣手”二句，以反詰語氣開篇，表現(xiàn)了劉光第淡于名利的秉性。以“鷗”鳥為“盟”，顯示他沖和淡泊的襟懷；在“江湖垂釣”，顯示他遁世埋名的高情逸志?！爸瘛币徽Z，以反詰之辭問人亦且問己；“垂釣手”一語，又用無庸置辯的語意答人亦且答己。這兩句詞淡化了劉光第的政治色彩，突出其“盟鷗”、“垂釣手”的隱逸身分。“不夢黃粱，卷地秋濤殷臥床”二句，寫劉光第的不干仕祿與西太后的兇殘暴虐。唐人小說《枕中記》里的盧生，追求“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的功名利祿，所以做起黃粱美夢。而劉光第則“不夢黃粱”，不求盧生式的功名利祿，是一位深諳“寵辱之道、窮達(dá)之運(yùn)、得喪之理、死生之情”而“窒吾欲”的達(dá)人，卻慘遭殺身之禍，這是作者深感痛惜之事。劉光第是怎樣由“盟鷗”“垂釣”之士而成為保國維新的人物呢？究其原因是出于變法圖存的愛國熱忱。不料卻因此而罹難。“卷地秋濤殷臥床”一語，就形象地描繪了“后黨”鎮(zhèn)壓維新派人士的兇殘面目。作者在庚辛之際(1900—1901)所寫的《鷓鴣天·過裴村別業(yè)》詞中曾有“凄迷南郭垂鞭過，清苦西峰側(cè)帽窺”之句，真實(shí)反映了戊戌政變之后的恐怖氣氛，恰可作為“卷地秋濤”一語的注腳。上片意隱筆曲，抒寫了對故人無辜被殺的痛惜之情。

下片借古喻今，以“忠而被謗”自沉淚羅的屈原相況，從而肯定劉光第參與變法維新而遭殺害的歷史價(jià)值。“楚宮疑事，天上人間空雪涕”二句，從字面來理解，自然是寫楚懷王、頃襄王之世楚宮爭奪權(quán)力的政爭之事。一個“疑”字充分表示了這種政爭不可見諸天日的陰暗與卑污。戊戌變法時(shí)期清宮“后黨”與“帝黨”之爭，也是枉曲為直，枉非為是，劉光第就是在這類“楚宮疑事”之中成為犧牲品。他的無辜被殺，使神、人共憤，為之“雪涕”。一個“空”字又表現(xiàn)了在腥風(fēng)血雨的“卷地秋濤”面前，“天上人間”均感無可奈何，對無辜被殺的志士只有徒然拭淚，深表惋惜之情而已?！罢l詔巫陽，披發(fā)中宵下大荒”二句，用《楚辭·招魂》之事，表示對劉光第及“六君子”的無辜被殺沉冤莫辯的憤慨之情?！墩谢辍废鄠魇撬斡駷檎星一甓?。其中有辭為：“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鼻猿林?，尚有天帝欲招魂以“輔之”，這對屈原的愛國忠魂無疑是一個莫大的慰安。然而劉光第等“六君子”之死，作者認(rèn)為比屈原更為凄慘。千古沉冤，如何昭雪。一個“誰”字就表示無人為之申冤雪恨了。此詞以反詰語開篇，又以反詰語歇拍，充分表現(xiàn)了朱詞運(yùn)意精嚴(yán)，凝神入化，窮工極變而又流轉(zhuǎn)自如的藝術(shù)功力。周濟(jì)稱朱詞“愈勾勒愈厚”，是深味朱詞絕詣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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