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原文賞析

(宋)晏幾道

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在詩詞中，大凡寫戀情的名篇佳構多用追憶手法寫就，正如普希金所詠嘆的：“只有那失去的，方顯得如此珍貴?！彼坪鯋矍榈膬r值只有經(jīng)痛苦的錘煉和時間的沖刷方能升華。小晏的這首令詞即為追憶當日戀人而作。讀此詞，最明白的提示莫過于詞人在其詞集自序中所寫的那段話：“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p>

起句“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寫夢覺酒醒之后，唯見闃寂的高樓深深而鎖，塵封的簾幕低低而垂，在這高樓上、簾幕后曾發(fā)生過的幕幕情事，煙消云散似地消失得了無蹤跡，那高樓上的歡歌笑語，那簾幕后的卿卿我我，正如一場美夢，一場酣醉，而現(xiàn)在只留下一片凄涼冷落，使人頓生“華屋山丘”、“人生如夢”之感。這兩句包含了詞人多少沉痛的人生體驗，表現(xiàn)出“空”、“寂”的佛理，難怪康有為評此二句“純是華嚴境界”(《藝蘅館詞選》乙卷)。但就在這對人生的參悟中，詞人仍無法忘卻那位曾給他帶來激動、歡樂和希望的戀人——小蘋。 “去年春恨卻來時”，春恨仍年年會襲上他的心頭，更何況在這陣陣霏微的細雨中，在這片繽紛落英下，在這雙雙輕燕低飛時，詞人孑然獨立，黯然神傷?！奥浠ㄈ霜毩?，微雨燕雙飛”這兩句雖借用五代翁宏《春殘》詩成句，但只有在小晏詞中，這兩句才放射出奪目的光輝，從面流傳千古。在這兩句中，每一意象的蘊涵都極為豐富，并呈多重性。落花，既寓“光陰之易遷”、“境緣之無實”的傷春情懷，又隱喻戀人的逝去或淪落。微雨，既構成春天獨有的迷蒙，又是詞人綿長無止的愁緒的象征。雙飛燕，既使之與獨立之人形成強烈對照，襯出詞人的孤獨與凄然，又暗寓當年雙雙恩愛的無限情景。

上片寫盡詞人在失卻戀人后的今日，處境之空寂冷漠，心境之惆悵惘然，下片則放筆追憶當時情景。“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使詞人最難忘的是與小蘋初見時的第一眼，但詞人并不敷陳其容貌之嬌好，而只寫其羅衣，取其重疊心字圖案的象征意義，來表達兩人的一見傾心。不寫兩人言語，似水柔情只藉琵琶聲相傳，令人遐想初見時小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羞之態(tài)，“低眉信于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這如珠落玉盤的嘈嘈切切之聲，余音裊裊，久久縈繞詞人心頭。在這夢覺酒醒之后，這余音大約仍然足以引起詞人心靈的震顫，使他藉明月的清輝而跨越時空，再次幻見心上人的倩影：“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薄安试啤钡男蜗?，用作追憶、想像中戀人的倩影的象征，既絢麗奪目，又變幻無窮。我們可以認為結兩句是用李白《宮中行樂詞》的“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及白居易《簡簡吟》的”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之意，是回想小蘋宴罷踏月歸去的情景；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深究“彩云”典出宋玉《高唐賦》的巫山云，將“彩云歸”視作隱喻情侶分散。總之，在皎潔的明月光中，彩云緩緩飛動這一意象是極美的，它包蘊著極為豐富的當日歡樂華美的情事。但它又極為空靈無實，飄浮不定，與起兩句所構成的空寂的“華嚴境界”相呼應，相融合，使人“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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