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軾
浣溪沙
其一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村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來說與采桑姑。
其二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蘇軾不但是北宋時期杰出的大文學家,而且是一位關心人民疾苦,十分注意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好官員。他曾多次出任州刺史,受到勞動人民的熱烈擁護和愛戴。
在他出任杭州的時候,看到西湖的一片水泊,占地很多,但湖泥淤塞,蓄水量不大。于是,他以地方官的責任感和藝術家的才能,親自為修湖設計方案,發(fā)動人民深挖西湖,將“里湖”、“外湖”勾連起來。將湖中的葑泥筑成一條長堤和一個小島。這就是至今尚存的“三潭印月”和“蘇堤”。此舉不僅使西湖增灌千頃良田,而且也使這里的湖光山色更加嫵媚多姿。
蘇軾做定州(今河北定縣)太守時,他看到這北方的水涼得很,農(nóng)民在水里插稻,實在太苦。于是他利用民間小調(diào),創(chuàng)作了許多插秧歌教給農(nóng)民歌唱;農(nóng)民們唱著太守給編的這些優(yōu)美動聽的歌曲,心中十分快活,似乎覺得水也不那么涼了。結果,干勁倍增,增加了生產(chǎn),豐富了勞動人民的文化生活;后來,由于當?shù)厝嗣褚圆逖砀璧南矏?,它竟發(fā)展成了地方小戲——這就是至今尚在演唱的“定州秧歌”劇。難怪蘇軾每調(diào)離一地,總有那么多州民百姓攔路痛哭,舍不得讓他們的太守離去。
以上兩個例子,都是蘇軾后來的所作所為,因為它對我們理解蘇軾做地方官的態(tài)度有幫助,所以先予介紹;然后我們再來看蘇軾前期出任知州太守時的事跡和他寫的五首小詞——《浣溪沙》。
這組詞寫于元豐元年,即公元1087年。這時蘇軾43歲。
蘇軾是在上一年由密州調(diào)任徐州的。他四月到徐州,七月,黃河橫決,發(fā)了特大洪水。于是,蘇軾發(fā)動農(nóng)民,積極抗洪自救,并親自指揮,參與戰(zhàn)斗,保全了一州人民的生命和財產(chǎn)。不料,洪水過后,一冬無雪,一春無雨,天氣大旱;詞人說:“東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塵”,試想,走路都會塵土滿面,可知旱情是多么嚴重。在大旱面前,詞人又發(fā)動農(nóng)民積極抗旱,適時點播。當然,古人抗旱,是缺乏今人的科學頭腦的,農(nóng)民一面挑水點插,一面又把泗水中捉來的魚,放生到徐州城東二十里處的石潭里。據(jù)當?shù)氐拿耖g傳說,魚龍同種,魚進石塘,龍王爺就會體會到徐州旱情的嚴重,趕快下雨。這些,蘇軾自然也附合著人民的意愿,允許他們這樣做了,恰巧,天真的下了一場大透雨,旱象完全解除了,整個徐州地面,出現(xiàn)了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四月末,許多農(nóng)民趕到徐州城東的石潭,祭神“謝雨”,蘇軾也趕去參加了。這組《浣溪沙》小詞,便是寫他在祭神“謝雨”期間的所見、所聞、所感。體現(xiàn)了作者對農(nóng)民的喜愛之情、關懷之情;也體現(xiàn)了作者以農(nóng)村風光的熱愛之情,陶醉之情。
這里我們講前兩首。這兩首是蘇軾在參與“謝雨”祭神的儀式過程中寫的。
先看第一首,身為太守的蘇軾,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便動身去參加農(nóng)民們的“謝雨”儀式去了;他興致勃勃,一面走路,一面觀景:“照日深紅暖見魚”,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照得水面發(fā)暖。池塘里的魚兒,也因水溫漸高,有的漸漸上浮,在水里已經(jīng)清晰可見了。這一句,“見”字寫得準確傳神,它表現(xiàn)了早晨水溫略見升高時的特殊情景;這時,有的魚敏感地追慕陽光的沐浴,漸漸上浮,有的魚還留戀著深水的余溫,所以說是“暖見魚”。是因為陽光生暖而剛剛見魚,并不是那種天熱時浮在水面上的大片魚群。路上看:“連村綠暗晚藏烏”。那村連村的樹木,生機勃勃,一派暗綠。此刻,詞人在想,晚上借宿的烏鴉藏在里面恐怕也看不出來吧!“晚藏烏”,并不是詞人真的看到了晚上藏到深樹中的烏鴉,而是極度形容在太陽剛剛升起之時,在紅日照耀之下,非常繁茂的樹木所呈現(xiàn)的暗綠之色。一路走來,來到“謝雨”的石潭附近。只見“黃童白叟聚睢盱”。睢盱是一種很樸實的笑貌,是說不管是黃口小兒,還是白發(fā)老人,他們都是那樣的歡快,那樣的樸實!
最引起詞人興趣的還是農(nóng)村中的那些毛頭小伙子和十多歲的娃娃們,別看他們在抗洪抗旱中都很能干,但性格卻靦腆得很呢!他們一見“大官”來了,便閃電般地躲藏起來,一見這位太守態(tài)度和藹可親,便又迅速地把詞人圍起來了,所以蘇軾幽默地寫道:“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意思是說,他們剛看見我的影子,就像驚恐的麋鹿那樣,一跑而光;但他們聽到“謝雨”祭神的鑼鼓,一瞅見我也參加了“謝雨”祭神的行列,卻又像猴子般地不知從什么地方都鉆出來了。他們是那樣地歡樂,并且,有的興奮地往家里跑,“歸來說與采桑姑”,連他們的姐姐妹妹們都要喊出來。
這首詞的感情是何等的親切、樸實而又生動啊!但過去很少有人敢講,就連許多的詩詞選本都把它裁汰掉了。據(jù)說,就是因為蘇軾把勞動人民比作了“麋鹿”和“猴子”,是對老百姓的污蔑,起碼是對勞動人民缺乏尊重。其實,這正是本詞最精彩的地方。兩個生動的比喻,既反映了農(nóng)村青年和娃娃們的老實、靦腆、怕羞、怕官的神情,又反映了他們的天真、好奇、活潑、熱情等樸實可愛的性格,是極其精練的傳神之筆。試想,在舊社會,封建的官府,兇惡的衙役,對老百姓不是逼糧逼稅,就是打罵怒斥,又有誰能不怕呢?對于這位新任的蘇太守,雖然有不少好的耳聞,但那究竟是真是假呢?所以,一聽說大官來了,便馬上像一群受驚的小麋鹿,急忙躲藏起來,但畢竟那些有關太守的生動傳說起了實際作用,所以他們并沒有遠跑;他們是機警地躲在了門坎里、大樹下、青石旁,還有別的什么地方,他們先是貓起來,偷偷地瞧著這位蘇太守的一舉一動,驗證著自己聽到的傳說是否真實可信;一見蘇太守真如傳說的那樣和藹可親,今天是來參加他們的“謝雨”祭神活動,于是他們又猴子般地跑出來,把太守圍起來,他們不僅自己歡快地圍著太守,而且又往家里跑,叫他們的親人同來享這難得的眼福,這種描寫,不是再生動親切不過了嗎?這哪有半點對勞動人民不尊重的味道呢?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活潑、熱情、猴子般歡蹦亂跳的好后生,才出現(xiàn)了下面生動有趣的場面。
接著講第二首。上一首中的“采桑姑”,就是采桑養(yǎng)蠶的姑娘,即那些毛頭小伙子的姐妹們。這首詞中的“使君”,即州刺史,也稱太守,即蘇軾本人?!凹h門”,是用棗樹枝或荊條編成的籬笆門,也叫柴門?!败缌_裙”即紅羅裙,因為茜草可作紅色染料,所以人們常以“茜”代紅。若想理解這首詞的內(nèi)容,還要接著上一首的茬兒說起。
那些猴子般的毛頭小伙子和娃娃們,可真是不用招聘的最好的通訊員!他們看了太守,便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家里跑,“歸來說與采桑姑”,他們一到家里,手里比劃著,嘴里說著,說他們見到了蘇太守,頭戴什么,身穿什么,如何和藹可親,怎樣參與“謝雨”儀式,直說得六神飛揚,眉飛色舞;他們的姐妹們聽到這番活靈活現(xiàn)的敘述,又怎能不高興呢?然而,女孩子們的高興,又有她們自己的特殊方式。盡管她們是那樣急于看到久有耳聞的蘇太守,但她們絕不像毛頭小伙子那樣,一擁而去,而是“旋抹紅妝看使君”,首先是急急忙忙地打扮一番,然后再走出門去。她們“看使君”的方式也和男孩子很不一樣,男孩子們是猴子般地圍住太守,憨笑著,歡跳著;而這些大姑娘小媳婦們,卻是“三三五五棘籬門”,她們是三個一伙,五個一幫,三三五五,大都站在與太守有一定距離的籬笆門前。而且是“相排踏破茜羅裙”,你擁我,我擠你,把挺新的鮮紅羅裙都踏破了,踩臟了!
這上闋,可以說是把農(nóng)村姑娘和剛過門的小媳婦們觀看太守的神態(tài),寫到了生動入微、淋漓盡致的地步。
我們知道,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在贓官酷吏橫行的歲月,農(nóng)村的青年婦女,怕兵、怕官、怕強盜;一聽到這些壞蛋到來,便要馬上逃跑,迅速躲藏;躲藏不及,就要趕快設法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穿上最破爛的衣服,盡量把自己裝扮得神頭鬼臉,異常丑陋,以免遭受那些野獸們的蹂躪和凌辱。但她們一聽說可親可敬的人要到來,那就一定要仔細認真地打扮一番;她們就像孔雀開屏那樣,一定要把自己的美充分表現(xiàn)出來,然后再出面相見。而今是要去看共同抗?jié)晨购档暮锰?,而這位蘇太守又是突然到來的,機遇偶然,機會難得,去慢了恐怕見不到,倉促出門又恐被人恥笑,所以她們便“旋抹紅妝”,趕快迅速地打扮。農(nóng)村的姑娘和小媳婦們,她們的特點是好奇,又好羞,所以她們出門看太守,又極力想把同伴推在前面,自己躲在女伴們的身后。這樣,你推我,我擠你,盡管她們每伙只有“三三五五”,卻是緊緊地排擠到一起,甚至連挺新的羅裙也踏破了!這是何等形象傳神的描寫?。∵@種描寫,不僅形象地刻畫了農(nóng)村姑娘們的行動舉止,而且連她們的心理也寫活了。如果不是出于對勞動人民的喜愛,如果沒有對農(nóng)村生活的深刻觀察和理解,是絕對描寫不出這樣生動的場面,也錘煉不出這樣優(yōu)美的詩句的。
下闋是寫“謝雨”祭神的場面:“老幼扶攜收麥社”,“社”就是祭祀土地神;“收麥社”就是祈禱小麥的豐收。這句是說,不管是老人小孩,他們相攜相扶,都在虔誠地祈禱小麥豐收?!盀貘S翔舞賽神村”,“烏”是烏鴉;“鳶”是鷹隼之類的鷙鳥;“賽神”就是用鑼鼓、儀仗、雜技來迎接神靈,接受供品。這句說,在迎接賽會的村莊,烏鳶在上空飛舞,它們是在想吃到祭神的食品。通過“烏鳶翔舞”旁襯出祭祀的場面開闊,使人想到參加“謝雨”賽神的人很多,神鴉社鼓,一派歡騰的氣氛。因為豐收在望,大家都很歡暢,有的老人因為多喝了幾杯喜慶酒,竟然醉臥在大路旁。這“道逢醉叟臥黃昏”,乍看與“謝雨”賽神的關系不大,實際上它是人民歡樂心情的一種側寫,是“醉太平”的點睛之筆。
在封建時代,一般較大的“謝雨”賽神盛會,至少要慶祝三天。從這五首《浣溪沙》看,這里講的這兩首是作者參加“謝雨”祭神時的見聞,后面三首雖然也寫于“謝雨”賽神期間,但那卻是詞人到附近農(nóng)村巡視時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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