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以境界為上”
王國維的“境界”既強調(diào)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情”與“景”的關(guān)系,同時詩人自己的情感和胸襟也不能偏廢
《人間詞話》的核心思想是“境界說”。若以1908年10月至1909年2月發(fā)表在上?!秶鈱W報》的出刊稿為準的話,共64則詞話。前9則為王國維對自己評詞的標示,后55則是以此標準對詩詞較為具體的賞析。
一開頭,王國維就表明了自己的研究:“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边@句有什么特別呢?其實早在王國維寫出《人間詞話》之前,詞話就已經(jīng)有了很多派系,如浙西和常州兩派詞論,但他們都沒能直抵詩詞的本質(zhì)。王國維在這里獨標“境界”說,旗幟是非常鮮明的。對此他頗為得意,認為蒼浪所謂的“興趣”、阮亭所謂的“神韻”都不過是說出表面而已,他們都不如“境界”兩字,只有這兩個字才能深入到詞的根本。有了境界,氣質(zhì)、格律、神韻才會隨之而來。
王國維尤為推崇五代以及北宋的詞,認為它們之所以高出其他時代的詞,關(guān)鍵就在于有境界。
那么何為境界呢?經(jīng)后世學者的探究,王國維的“境界”既強調(diào)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情”與“景”的關(guān)系,同時詩人自己的情感和胸襟也不能偏廢。如此,那些只學習古人作詩情景,卻沒有古人眼識、閱歷的詩作只能是偽文學。這也是詞話六七則所說明的:“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是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他舉例,“紅杏枝頭春意鬧”中的“鬧”和“云破月來花弄影”中的“弄”字,就把境界全表現(xiàn)出來了。
為進一步細化“境界”說,王國維還從詩人創(chuàng)造角度即“造境”、“寫境”來加以補充?!霸炀场笔窃娙烁鶕?jù)理想情感所創(chuàng)造出的境界,而“寫境”則是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描摹的境界,這也是“理想派”作家和“寫實派”作家的區(qū)別。但是又很難區(qū)分,大詩人是將其交融為一體的,所創(chuàng)造的境界也必然合乎現(xiàn)實生活,所描摹的現(xiàn)實也往往基于自己的理想。
如此創(chuàng)作,“我”與“物”之間的關(guān)系就會形成兩種,一種是“有我之境”,一種是“無我之境”。有我的境界是以“我”的眼光來觀察事物,往往在觀察時會對“我”造成情感沖擊,事物也帶有了“我”的情感色彩,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而無我之境,則是從靜態(tài)事物本身的屬性出發(fā),達到物我難分的境界,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
在王國維看來,這兩種境界,前者在動而后靜中得,故優(yōu)美;而后者則在靜中得,故壯美。優(yōu)美者古人常寫,而壯美不常有。不論它們表達的境界是大是小,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還是“寶簾閑掛小銀勾”,都體現(xiàn)了詩人的審美境界,一種超然于物外的心境。
如何能創(chuàng)造出境界?王國維提出了他頗為自豪的“三境界”?!啊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痹娙嗽趧?chuàng)作之初,為了創(chuàng)設(shè)佳境而在腦海中構(gòu)思,那種孤獨中的凄苦,仿佛登高遠眺,而望的遠近直接決定了詞作意境的宏闊與窄小?!盀橐料萌算俱病眲t是在創(chuàng)作時的模樣,他們常常為了“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而第三境,則是在撥開云霧見陽光的時刻。可見,作一首有境界的詩,并非易事,也需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才能得出正解。
論“隔”與“不隔”
從言與意上來說,不隔就是作家能通過鮮明生動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言與意之間沒有遮擋物
凡詩境界不同,在閱讀上亦有不同。在36則詞話中,王國維提出了“隔”與“不隔”的論斷。周邦彥《青玉案》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輕圓,一一風荷舉。”能傳達出荷花的精神理致,為不隔;而南宋詞人姜夔的《念奴嬌》和《惜紅衣》則有猶如隔霧看花的憾恨。王國維經(jīng)常貶義南宋詞,認為“北宋風流,渡江遂絕”,可謂毒舌犀利,而差別就在于南宋詞“皆在一隔字”。
對比南宋與北宋詞,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討論重點,也是境界誰深遠誰淺薄的精彩之辯。
他稱馮延巳的詞“開北宋一代風氣”,而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又評秦觀“詞境最為凄婉”,周邦彥詞以“精工博大”勝。
但對南宋詞人除辛棄疾外,多有指瑕,一臉嫌棄,甚至給出過嚴厲的批評。他斥責姜夔有格調(diào)但是沒有情致,陸游有氣勢但缺乏韻味。這一當頭棒喝,針對當時的詞壇流弊來說,旨在救時人詞論之失。那時清一代,有詞人沿襲南宋詞人的風氣,委心于聲律精審、對偶工切用字尖新等形式技巧,盡是浮華泛情,晦澀沉暗,成了王國維所譏諷貶斥的“文繡的文學”。
那么“隔”與“不隔”的區(qū)別究竟在哪里?他總結(jié),陶淵明、謝靈運的詩不隔,而顏延之的詩稍微有些隔;蘇軾的詩不隔,黃庭堅的詩稍微有些隔。從言與意上來說,不隔就是作家能通過鮮明生動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言與意之間沒有遮擋物。王國維認為能寫出不隔之作唯在一個字——“真”。只有真才能美,不真就不能產(chǎn)生美感,無法動人。
蘇、辛之胸襟與雅量
可見王國維的審美是更贊賞那些為人耿直又志存高遠、有進取精神的人
在這樣的審美標準指導(dǎo)下,王國維尤其推崇蘇東坡與辛棄疾的詞,稱其皆有雅量且豪放。蘇東坡是很多讀者都喜歡的詩人,比如毛澤東就曾化用過蘇軾的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寫出了“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豪邁之語,振奮人心。蘇東坡之所以能作曠達之詞,還在于他的經(jīng)歷。他的一生是坎坷悲劇的一生,總是被貶,但對于國家興亡他又總是報有一腔熱血。難得的是,即便被貶,流落到類似“獨釣寒江雪”的境地,他依然能在失意的現(xiàn)實中尋找到解脫。如他的: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倍翖壖驳脑~亦是境界闊達、感情豪爽。辛棄疾不同于蘇軾參透人生沉浮,而是以一腔熾熱的感情和崇高的理想來擁抱人生,表現(xiàn)的是英雄主義的豪情與悲憤。
如他的:
《賀新郎》:“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可見王國維的審美是更贊賞那些為人耿直又志存高遠、有進取精神的人。
王國維也欣賞納蘭容若的詞,稱他的詞為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從北宋以來也就他一個人了。王國維一直提倡文學之境界是要寫真情,要用自然的眼光去觀察事物,自然之言就是未受塵世污染的赤子之眼。如納蘭容若的《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本渚浣栽谘矍?,幽幽之情溢于言表,令人充滿無限感慨。王國維得出結(jié)論,“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p>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自成系統(tǒng),它觀點新穎、立論精辟,融會貫通中西美學文化,可以說在中國詩話、詞話發(fā)展史上是一部劃時代的作品。著名翻譯家傅雷曾在信中向傅聰推薦《人間詞話》這本書。他說:“《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得太少了;肚子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但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 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fā)性靈,此書等于一把金鑰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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