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悼亡詩》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黽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仿佛,翰默有余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怳如或存,回遑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fēng)緣隟來,晨留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潘岳《悼亡詩》
就像人們總是懷疑長得太帥的男人其心難測一樣,對于外表太華麗的語言我們也習(xí)慣性地懷疑它的誠意。潘岳算是兩個都趕上了,長得號稱古今第一美男,后人形容男人長得美都說是貌比潘安;寫的詩詞也是以美艷華麗著稱。對于一個這樣的男人他的感情里有幾分真幾分假,你能算得出來嗎?不過不管怎么樣,千載之下大家都是被感動了的,可見他確實寫得好。
讓人跌破眼鏡的是這個男人竟然專情得不像話。
潘岳跟楊肇的女兒十二歲就訂婚了,這個時候一般人還情竇未開呢,他的命運就已經(jīng)跟她連在了一起。尤其可貴的是,他們從訂婚到最后結(jié)婚中間隔了十七年,在這十七年之間潘岳為楊氏寫了不少詩。
詩一:靜居懷所歡,登城望四澤。漫漫三千里,迢迢遠行客。馳情戀朱顏,寸陰過盈尺。夜愁極清晨,朝悲終日夕。山川信悠永,愿言良弗獲。引領(lǐng)訊歸云,沉思不可釋。
詩二:樂情既來追,我心亦還顧。形體隔不達,精爽交中咱。不見山上松,隆冬不易故?不見陵澗柏,歲寒守一度?無謂希見疏,在遠分彌固!
獨處的時候我就想你,每當想你的時候我就會登高遠望,希望可以看見你,可是你離我那么遠啊,我一個漂泊在外的浪子何時才能回到你的身邊跟你長相廝守呢?時常因為想你想得太深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想你想得白天黑夜不分,就是這么分分秒秒地忙與停息,你我路途遙遠,想要傳個音信也那么難。我就這么天天盼著,惆悵不已。
即使在快樂的時候,我還是難以忘記你。盡管我們?nèi)瞬辉谝黄?,但是我知道我們心心相印。你沒看見那山澗里的松柏嗎?即使在最嚴寒的時候也不改初心,所以別害怕,雖然我們不怎么見面,但是時間和距離反而使我們更加堅定。
這些情話誰都會說,但是又有幾個人能做到?
潘岳做到了。
總覺得那樣的故事是一幅不真實的圖畫,一個美貌如花的少年,白衣勝雪,在高樓亭臺處極目遠眺,他在思念一個人。從十二歲開始一直思念到二十九歲。如此的固執(zhí)和癡情極其適合出現(xiàn)在瓊瑤的小說里,但是這竟然發(fā)生了,雖然那是將近兩千年以前的事情,但是至少是發(fā)生過。這也足以令人欣慰了。
他在二十九歲的時候娶了她。這一起就是四十年,直到他五十二歲的時候她生病離開了他。
大概是因為現(xiàn)在的年代一切變化得太快的原因,我們很難想象一個人在十二歲遇見了一個可以糾纏一生的人,畢竟一生這么長,這一輩子值得他拋棄妻子的事情太多——何況他有那么好的條件。關(guān)于他長得如何好,《世說新語》里曾經(jīng)記錄過這么一件事:他只要出城散步就會引起的不小轟動,說是當時的婦女們,全都爭相來看他,看到他都走過了,還看不夠,把手拉起來形成一道堅固的墻攔住他,若是他出門坐車,連老太太都要往他的車上投水果以示對他的愛慕,等到回家的時候,車都被水果裝滿了。作為對比,《世說新語》也非常陰險地記錄了另一件事,當時另一個大才子左思看見潘岳每次上街散步都很有收獲,也效仿他出門散步,結(jié)果被人吐了一車的唾沫星子。劉義慶(《世說新語》的編纂者)別有用心地記錄這個事情顯得有點缺德,但是說明了那個時候的女人不是對什么人都舍得死命往車里扔水果的;也說明相對于才華這種很浮云的事,女人很顯然更容易被外在美俘虜;也足以說明潘岳到底長得多妖孽了。一個男人長得好已經(jīng)夠惹眾怒的了,還那么文采斐然。關(guān)于他的文采多少是有點爭議的,但是在當時有人曾經(jīng)這么形容潘安的才華,叫陸才如海,潘才如江,或者干脆就叫潘江陸海。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這么早訂婚,這簡直是天理難容的,他不去拈個花惹個草都對不起這世人給他的萬千寵愛。
史料沒有記載潘岳到底有沒有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但是根據(jù)現(xiàn)代的八卦娛樂精神,對于一個受關(guān)注度這么高的美男子,按理說一旦有點蛛絲馬跡、風(fēng)吹草動的就該上頭條了,不弄個滿城風(fēng)雨是絕對不會罷休的。哪怕他什么也沒做,也難保不出現(xiàn)一點緋聞,但是不管正史還是野史都沒有談到這個事兒。我們姑且就相信他確實什么都沒做罷,真是一件令人扼腕嘆息外加羨慕嫉妒恨的事。
現(xiàn)在能夠考證的只有他留下的那些悼亡詩,在他的悼亡詩之前,還沒有人明確地提出來給亡故的妻子寫詩的說法,他是第一人。因為沒有涉嫌抄襲的因素,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是真誠的。他寫了三首,每一首都情真意切,令人潸然。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p>
一句荏苒,洪流般的光陰就這么轟轟烈烈地奔涌而亡。春草枯榮依舊,只是看春的人如今只剩了自己,時間過得真快啊,逝去的光陰是如此無情,帶走了你,真沒想到,我們也分別了一年了。
你孤零零地住在黃泉的那頭,你還好嗎?我多想穿越這崇山峻嶺般的冰涼黃土去見你,可是這幽深的生死永隔,我該怎么穿越,你告訴我好嗎?想起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是隔了兩處,多年難得見一次,早就把思念的苦澀滋味嘗盡了,原本以為結(jié)了婚就長相廝守不離不棄了,你還是先我一步。真是世事無常。
一年過去了,我找也找不到你,即使我再也不愿意承認,我是再也見不到你了。這個傷心之地,徒增我的傷悲,你都不在了,我留下來干嗎呢?就讓我回到那個爾虞我詐的官場吧,反正一切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你的音容笑貌絲毫不放過我,墻壁上,帷幕邊,每每看見就惹我悲催,我還是想問一句,難道真是所謂的情深不壽嗎?我們這么恩愛,為何上天忍心讓我們陰陽兩隔?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原本是比翼的鳥兒比目的魚,那些如飛翔如游曳的歡樂都哪去了呢?那些生死契闊、山無陵天地合,就都只能是詩句里的典故了嗎?如今,癡人說夢,唯如爾耳。就這么念著,春天終于還是來了。
日子久了,又是一年春好處。但是奇怪的是你的影子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淡去,反而越來越深刻。這可怎么辦?不是說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嗎?我越來越懷疑我這輩子都沒辦法淡化這種傷悲了。聽說莊子在妻子死去的時候徹悟了生死的道理,得到了某種解脫,我會有解脫的那天嗎?我什么時候才能把你忘記?別怪我這么狠心,我真的、真的,只是太想你了。
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五十三歲了,據(jù)說他在三十九歲時就已經(jīng)早生華發(fā),這個時候也該滿頭銀絲了。當年俊秀的少年,此刻應(yīng)該是一副清癯的老帥哥模樣,青絲變霜雪,唯一不變的是他對她的癡心。
很多人質(zhì)疑過潘岳的人品,說他人格跟文格相分離。然而我始終還是相信文如其人,正如相由心生。那么一個俊美無儔的男子,將一首情歌從青梅竹馬唱到山長水闊,那些政治上的腥風(fēng)血雨已經(jīng)隨著歷史滾滾的塵埃而淡去,如今我們只能看見那樣一個潘岳,一襲白衣,微有些羞澀,也許還有一點軟弱,但是他執(zhí)著地,將他一生的愛情堅守成一個既唯美又完滿的童話故事。
雖然我有時候難免居心叵測地用一個老女人的虛榮心來懷疑他的愛情是否如同他表達出來的那么純潔無瑕——但是對比一下他其他的詩歌作品就能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這些為他妻子所寫的情書脫下了華麗的外衣,它們質(zhì)樸真實地讓人忘記了這是一個大才子所寫,忘記了這是一個大帥哥所寫。所以,還是感動的吧?至少,他讓我們還可以相信王子跟公主是可以走到最后的,是可以愛到底的,這也算是這滾滾紅塵中的一絲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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