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fā)。
歸人猶自念庭幃，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見烏帽出復(fù)沒。
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童仆怪我苦凄惻。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鑒賞】

《宋史·蘇轍傳》稱美蘇軾兄弟的情誼說：“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彼麄冃值芤簧鷮懥撕芏嗍惆l(fā)手足之情的著名詩篇，這是蘇軾所寫的最早的一篇。

蘇軾兄弟繼嘉祐二年（１０５７）同科進(jìn)士及第之后，嘉祐六年又同舉制策入等。蘇軾被命為鳳翔（今屬陜西）簽判，蘇轍（子由）因其《御試制科策》尖銳抨擊宋仁宗，在朝廷引起軒然大波，只好自己要求留京侍父。在這以前，他們兄弟一直生活在一起。蘇軾赴鳳翔任，是他們第一次遠(yuǎn)別。蘇轍送兄赴任，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離京城一百四十里的鄭州西門外，蘇軾寫下了這首抒發(fā)離愁別恨的名篇。

詩的開頭四句寫離別之苦。胡為即何為；兀兀，昏沉貌?！安伙嫛倍炎淼没杌璩脸?，神不守舍，自己的心已隨著弟弟的“歸鞍”而回到京城去了，一下子就烘托出因離別而精神恍惚的神態(tài)。汪師韓說“起句突?！?，紀(jì)昀說“起得飄忽”，這樣開頭確實既突兀而又飄忽。庭幃，束晳《補亡詩·南陔》（《文選》卷十九）有“眷戀庭幃”語，李善注：“庭幃，親之所居?！倍嘤靡灾父改?，此指蘇洵（蘇軾母程夫人已去世）。弟弟（“歸人”）即將見到親人都還思念不已，自己從此遠(yuǎn)離庭幃，更何以堪？這種對比手法，進(jìn)一步突出了離親之苦。

“登高”四句抒發(fā)別后思念弟弟之情。登上高處，回望歸去的弟弟，卻被坡垅所遮蔽，只見弟弟的烏帽時出時沒而已。陳巖肖說：“昔人臨岐惜別，回首引望，戀戀不忍遽去而形于詩者，如王摩詰云：‘車徒望不見，時見起行塵’；歐陽詹云：‘高城已不見，況復(fù)城中人’；東坡與其弟子由別云：‘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見烏帽出復(fù)沒’。咸紀(jì)行人已遠(yuǎn)而故人不復(fù)可見，語雖不同，其惜別之意則同也?！保ā陡娫挕肪硐拢╆悗r肖既指出了蘇詩之所本，又點明了這兩句是寫“惜別”。這兩句不僅感情真摯，而且“模寫甚工”（《吳禮部詩話》），善“寫難狀之景”（《紀(jì)評蘇詩》），它仿佛使我們看到了蘇軾回望弟弟的神情。后兩句對子由更是體貼入微，“苦寒”句，怕他歸途受涼；“獨騎”句，擔(dān)心他途中孤獨；而裘薄、馬瘦、月殘，更烘托出別后的凄冷寂寞氣氛。

“路人”四句寫自己悲苦的原因。前兩句說，路人、居人都很快樂，不了解自己的痛苦，甚至連隨身僮仆也不了解，而對自己的“凄惻”深感奇怪。后兩句是“明所以‘苦凄惻’之故”。（王文誥《蘇海志余》）“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人生難免有別，不應(yīng)過分“凄惻”。這是自我寬解之詞，先宕開一層，行文就曲折而不直瀉。但想到歲月飄忽，盛時難再，又不免“凄惻”，仍緊緊扣住主題。

為防“歲月去飄忽”，最后四句寫與弟弟相約早退?！昂疅簟本涫菍Α爱犖簟保ㄍ簦┬值芟嗑鄣幕貞?；“夜語”句是對未來相聚的盼望；“君知”兩句則是相約之語：勿戀高官，以免妨礙弟兄歡聚。蘇軾在詩末自注說：“嘗有‘夜雨對床’之言，故云爾。”“夜雨對床”，有的本子作“夜床對雨”。韋應(yīng)物《示全真元?！罚骸皩幹L(fēng)雨夜，復(fù)此對床眠”；蘇軾《東府雨中別子由》：“對床空悠悠，夜雨今蕭瑟”；《滿江紅·懷子由作》：“對床夜雨聽蕭瑟。”根據(jù)所本韋詩以及他在其他詩詞中的用法，當(dāng)以“夜雨對床”為是。所謂“嘗有‘夜雨對床’之言”，是指嘉祐六年秋他們兄弟應(yīng)制科試，寓居懷遠(yuǎn)驛時，一夜風(fēng)雨并作，讀韋應(yīng)物詩，有感于即將遠(yuǎn)離，于是相約早退。蘇轍《逍遙堂會宿并引》說：“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既壯，將游宦四方，讀蘇州詩至‘安知風(fēng)雨夜，復(fù)此對床眠’，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故子瞻始為鳳翔幕府，留詩為別曰：‘夜雨何時聽蕭瑟’?！碧K轍這段話可作蘇軾此詩最后四句的注腳。

蘇軾這篇七古，在用韻上或如王鳴盛所譏，不甚嚴(yán)格，全詩十六句除第三、第十五句未用韻外，共“用十四韻而跨其五部（指月、藥、陌、職、屑五部）”。（見《蛾術(shù)編》卷七十八《東坡用韻》）但這并未妨礙它為歷代讀者所激賞。其原因就在于感情真摯，摹寫入微，行文跌宕，收轉(zhuǎn)自如，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正如汪師韓所評：“起句突兀有意味，前敘既別之深情，后憶昔年之舊約?！嘀松袆e’，轉(zhuǎn)進(jìn)一層，曲折遒宕。軾是年甫二十六，而詩格老成如是！”（《蘇詩選評箋釋》卷一）

字?jǐn)?shù)：1869

作者：曾棗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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