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滿庭芳(三十三年)》會友詞作

滿庭芳(三十三年)【原文】

有王長官者，棄官黃州三十三年，黃人謂之王先生。因送陳慥來過余，因為賦此。

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只君與長江。凜然蒼檜，霜干苦難雙。聞道司州古縣，云溪上、竹塢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寧肯過吾邦？

摐摐，疏雨過，風林舞破，煙蓋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夢里相對殘。歌聲斷，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

【鑒賞】

元豐六年（１０８３）五月，蘇軾在黃州其友人陳慥報荊南莊田。時“有王長官者，棄官黃州三十三年”，因送陳慥去江南，過黃州訪東坡，東坡故有此作。

陳慥字季常，“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稍壯，折節(jié)讀書，晚乃遁于光、黃間。東坡至黃，季常數(shù)從之游”（《施注蘇詩》）。而作者對王長官，則是素聞其名，可謂神交已久，以前卻無緣得見。因而此詞雖涉三人交游，較多的篇幅卻是寫作者與這位王先生傾蓋如故之情懷的。

全詞大致可分三層。

上片全就王長官其人而發(fā)，描繪了一個飽經(jīng)滄桑令人神往的高士的形象。首三句即發(fā)語驚人，蓋“三十三年”于人生固然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但對于長江大河卻不算什么。而詞人竟說：“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只君與長江?！边@里隱含有作者對仕途風波的感喟：大浪淘沙，銷磨了多少人物，唯有不戀宦情如王先生者得以長存，豈不可慨！措語之妙，都在將長江擬人化的同時，則將人神化了。與作者《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與余同是識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二句同味。王長官棄官不做達三十余年之久，其事雖不可得而詳，但可見是不慕榮利之輩。從黃人尊稱之為“王先生”看，他在為官期間也是為人愛戴的。“凜然蒼檜，霜干苦難雙”二句即喻其人品格之高，通過“蒼檜”的形象比喻，其人傲干奇節(jié)，風骨凜然如見。王長官當時居住黃陂，唐代武德初以黃陂置南司州，故詞云“聞道司州古縣，云溪上、竹塢松窗”。強調(diào)“古縣”歷史悠久，則意味地靈人杰。“云溪”、“竹塢”、“松窗”，描繪其居處極幽，頗具隱逸情趣?！奥劦馈倍謩t見慕名之久，與相見恨晚之意?！敖习丁比涫钦f倘非王先生送陳慥來黃州，恐終不得見面也。語中既含幸會之意，又因王先生而歸美陳季常。

過片到“相對殘”句為第二層，寫三人會飲?！啊倍謹M（雨）聲，其韻鏗然，有風雨驟至之感?！笆栌赀^，風林舞破，煙蓋云幢”幾句，承上片歇拍王、陳來訪，卻轉(zhuǎn)入景語。既見當日氣候景色，又照應(yīng)前文“云溪上、竹塢松窗”的寫照，暗示出這次遇合不同于俗人聚首。“煙蓋云幢”，以車蓋、幢帷形容樹林。自然意象與人的氣質(zhì)搭成一種象征關(guān)系。造訪者固屬奇杰，而主人也非俗士，酒逢知己千杯少，故云“愿持此邀君，一飲空缸”?！耙伙嬁崭住币簿褪歉杀?，但含有多少豪情！興酣之際，也不免回顧人生遭際，撫事生哀，“居士先生老矣”，這是作者自嘆。雖嘆老，卻無嗟卑之意?！罢鎵衾铩倍浞枚旁姟肚即迦住贰耙龟@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言外見三人相飲談笑至夜深，彼此相契之深。

末三句為最后一層，寫天明分手，船鼓催發(fā)，主客雙方相見得遲，歸去何疾。既幸有此遇，又不免雜著爽然若失之感。

全詞將敘事、寫人、寫景、抒情打成一片，景為人設(shè)。所敘乃會友之快事，所寫乃一方之奇人，所抒乃曠達之情感。與一般的描寫離合情懷不同。在用筆上較恣肆，往往幾句敘一意，而語具多義，故又耐人咀含。所用韻部，亦屬洪亮，與詞情悉稱。故鄭文焯謂其“健句入詞，更奇峰特出”，“不事雕鑿，字字蒼寒，如空巖霜干，天風吹墮頗黎地上，鏗然作碎玉聲”（《手批東坡樂府》）。

字數(shù)：1421

作者：周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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