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丑篇之四

不識自己的字

宋朝有個丞相叫張商英，他有個愛好就是書法，他特別喜歡寫草書，閑來無事，他便提筆龍飛鳳舞一陣，甚是得意。其實，這張丞相的書法很不到家，字寫得不合體統(tǒng)，他還孤芳自賞。當時，很多人都譏笑他，而他卻不以為然，依然是我行我素，按他的老習慣寫字。

一天飯后，張丞相小憩片刻，突然來了詩興，偶得佳句，便當即叫小童磨墨鋪紙，張丞相提起筆來，一陣疾書，滿紙是一片龍飛蛇走，讓人還著實難以辨認。張丞相寫完后，搖頭晃腦得意了好一陣，似乎還意猶未盡。于是叫來他的侄子，讓侄子把這些詩句抄錄下來。

丞相的侄子拿過紙筆，準備用小楷將詩句錄下，可是他好半天才能辨認出一個字，時時碰到那些筆劃曲折怪異之處，侄子只好連猜帶蒙。可是有些地方，他實在是怎么也看不懂，不知從哪里斷開才對。他沒辦法，只好停下筆來，捧著草稿去問張丞相。

張丞相拿著自己的大作，仔細看了很久，也辨認不清，自己寫的字自己都不認識了。他心里頗有些下不了臺，便責罵侄子說：“你為什么不早些來問呢？我也忘記是寫的什么了！”

有些人總愛自以為是，既不虛心，又愛堅持自己的錯誤，還強詞奪理為自己辯護，結(jié)果是越顯出自己的愚蠢可笑。

懼老休妻

有一個叫陶邱的人住在平原郡，他娶了渤?？つ_氏的女兒做妻子。這位女子不但容貌十分美麗，而且很有才華，為人溫柔賢慧，親戚鄰居沒有不羨慕的。陶邱也感到心滿意足，一家人過得十分幸福。

一年后，他們養(yǎng)了個兒子，家中更是充滿了樂趣。一天，妻子對丈夫說：

“自從嫁到你家，這一年多我從沒回過一次娘家，我很是想念母親和娘家的人，我們是不是擇個日子，回一趟娘家，順便也把孩子帶給他們瞧瞧？”

丈夫想了想，說：“也是，應(yīng)該去見見岳母?！?/p>

于是一家三口人選了個日子，雇了車馬一路上風塵仆仆到了渤?？?。到了墨臺氏妻子家里，娘家人見了女兒、女婿和小外孫，都非常高興，殺雞宰羊招待。岳母丁氏已是70多歲的老婦人，自然行動遲緩，步履蹣跚，滿臉皺紋交錯，說話也不靈巧了。岳母上前見過女婿便回房休息去了。

幾天后，陶邱帶著妻子和兒子回家。一回到家就把妻子休了。

妻子感到十分詫異，便問丈夫：

“不知我有什么過錯，夫君要休我回家?！?/p>

丈夫陶邱說：

“前幾天到你家去，見了你母親真叫我傷心，她年齡老了，滿臉老氣橫秋，德行禮節(jié)都不講了，已不能與過去相比。我擔心你老了以后也會變成這副模樣，倒不如現(xiàn)在就把你休了。再也沒有別的原因了?！?/p>

妻子聽了，哭笑不得。后來，親戚和鄰居知道了這件事，都罵陶邱愚蠢至極。

這位丈夫?qū)嵲谑怯谷俗詳_，為擔心遙遠的將來而放棄現(xiàn)實中的美好，這不是太愚蠢了嗎？

養(yǎng)花人的夢

在一個院子里，種了幾百棵月季花，養(yǎng)花人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每個月都看見花。月季的種類很多，是各地的朋友知道他有這種偏愛，設(shè)法托人帶來送給他的。開花的時候，那同一形狀的不同顏色的花，使他的院子呈現(xiàn)了一種單調(diào)的熱鬧。他為了使這些花保養(yǎng)得好，費了很多心血，每天給這些花澆水，松土，上肥，修剪枝葉。

一天晚上，他忽然做了一個夢：當他正在修剪月季花的老枝的時候，看見許多花走進了院子，好像全世界的花都來了，所有的花都愁眉不展地看著他。他驚訝地站起來，環(huán)視著所有的花。

最先說話的是牡丹，它說：“以我的自尊，決不愿成為你的院子的不速之客，但是今天，眾姐妹們邀我同來，我就來了?！?/p>

接著說話的是睡蓮，它說：“我在林邊的水池里醒來的時候，聽見眾姐妹叫嚷著穿過森林，我也跟著來了?！?/p>

牽牛彎著纖弱的身子，張著嘴說：“難道我們長得不美嗎？”

石榴激動得紅著臉說：“冷淡里面就含有輕蔑?！?/p>

白蘭說：“要能體會性格的美?！?/p>

仙人掌說：“只愛溫順的人，本身是軟弱的；而我們卻具有倔強的靈魂?！?/p>

迎春說：“我?guī)砹诵拍睢！?/p>

蘭花說：“我看重友誼?！?/p>

所有的花都說了自己的話，最后一致地說：“能被理解就是幸福?！?/p>

這時候，月季說話了：“我們實在寂寞，要是能和眾姊妹們在一起，我們也會更快樂?！?/p>

眾姊妹們說：“得到專寵的有福了，我們被遺忘已經(jīng)很久，在幸運者的背后，有著數(shù)不盡的怨言呢?！闭f完了話之后，所有的花忽然不見了。

他醒來的時候，心里很悶，一個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他想：“花本身是有意志的，而開放正是它們的權(quán)利。我已由于偏愛而激起了所有的花的不滿。我自己也越來越覺得世界太狹窄了。沒有比較，就會使許多概念都模糊起來。有了短的，才能看見長的；有了小的，才能看見大的；有了不好看的，才能看見好看的……從今天起，我的院子應(yīng)該成為眾芳之國。讓我們生活得更聰明，讓所有的花都在她們自己的季節(jié)里開放吧?！?/p>

（艾青）

蟬的歌

在一棵大樹上，住著一只八哥。它每天都在那兒用非常圓潤的歌喉，唱著悅耳的曲子。

初夏的早晨，當八哥正要唱歌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嘶叫聲，它仔細一看，在那最高的樹枝上，貼著一只蟬，它一秒鐘也不停地發(fā)出“知了——知了——知了——”的叫聲，好像喊救命似的。八哥跳到它的旁邊，問它：“喂，你一早起來在喊什么呀？”蟬停止了叫喊，看見是八哥，就笑著說：“原來是同行啊，我正在唱歌呀?！卑烁鐔査骸澳愀璩裁茨?？叫人聽起來挺悲哀的，有什么不幸的事發(fā)生了么？”蟬回答說：“你的表現(xiàn)力比你的理解力要強，我唱的是關(guān)于早晨的歌，那一片美麗的朝霞，使我看了不禁興奮得要歌唱起來?！卑烁琰c點頭，看見蟬又在抖動起翅膀，發(fā)出了聲音，態(tài)度很嚴肅，它知道要勸蟬停止，是沒有希望的，就飛到另外的樹上唱歌去了。

中午的時候，八哥回到那棵大樹上，它聽見那只蟬仍舊在那兒歌唱，那“知了——知了——知了——”的喊聲，比早晨更響。八哥還是笑著問它：“現(xiàn)在朝霞早已不見了，你在唱什么呀？”蟬回答說：“太陽曬得我心里發(fā)悶，我是在唱熱呀?！卑烁缯f：“這倒還差不多，人們只要一聽到你的歌，就會覺得更熱?！毕s以為這是對它的贊美，就越發(fā)起勁地唱起來。八哥只好再飛到別的地方去。

傍晚了，八哥又回來了，那只蟬還是在唱！

八哥說：“現(xiàn)在熱氣已經(jīng)沒有了?！?/p>

蟬說：“我看見了太陽下山的奇景，興奮極了，所以唱著歌，歡送太陽?！币徽f完，它又繼續(xù)著唱，好像怕太陽一走到山的那邊，就會聽不見它的歌聲似的。

八哥說：“你真勤勉。”

蟬說：“我總好像沒有唱夠似的，我的同行，你要是愿意聽，我可以唱一支夜曲——當月亮上升的時候?！?/p>

八哥說：“你不覺得辛苦么？”

蟬說：“我是愛歌唱的，只是歌唱著，我才覺得快樂?！?/p>

八哥說：“你整天都不停，究竟唱些什么呀？”

蟬說：“我唱了許多歌，天氣變化了，唱的歌也就不同了?！?/p>

八哥說：“但是，我在早上、中午、傍晚，聽你唱的是同一的歌?！?/p>

蟬說：“我的心情是不同的，我的歌也是不同的?！?/p>

八哥說：“你可能是缺乏表達情緒的必要的訓(xùn)練。”

蟬說：“不，人們說我能在同一的曲子里表達不同的情緒。”

八哥說：“也可能是缺乏天賦的東西，藝術(shù)沒有天賦是不行的。”

蟬說：“我生來就具備了最好的嗓子，我可以一口氣唱很久也不會變調(diào)。”

八哥說：“我說句老實話，我一聽見你的歌，就覺得厭煩極了，原因就是它沒有變化；沒有變化，再好的歌也會叫人厭煩的。你的不肯休息，已使我害怕，明天我要搬家了?！?/p>

蟬說：“那真是太好了。”說完，它又“知了——知了——知了——”地唱起來了。

這時候，月亮也上升了……

（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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