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七回,周瑞家的在梨香院與王夫人回完事情后,待要退下,卻被薛姨媽叫住,稱現(xiàn)有十二支宮里的堆紗花,因?qū)氣O素不喜花兒粉兒,白放著也可惜,所以托其給府里的姑娘們送去。
薛姨媽就吩咐了:“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只給了鳳哥罷。”這幾位女子,都是榮府里的年輕女子,三位賈府姑娘是主人,林黛玉是客居,也是賈母的心頭肉,王熙鳳是自家人,所以按照這個順序和數(shù)量送宮花,完全符合人情世故,由此可見薛姨媽也是個圓熟之人。
薛姨媽作為王夫人的姐妹,又與王夫人相厚,所以這份差事,周瑞家的是略感榮幸的,就這么在榮府走動起來。
從梨香院出來,先順路進(jìn)入王夫人的院子,賈府三姐妹現(xiàn)正居住在其房后的三間抱廈。此時迎春和探春正在下棋,二人謝過周瑞家的后,命丫環(huán)收了花。余下惜春在另一屋子和小尼姑玩耍,看到周瑞家的送來宮花,還取笑了一回。
三位姑娘的花送過后,周瑞家的繼續(xù)順路往王熙鳳院中來,進(jìn)入王熙鳳院中,方至堂屋前,卻見一個小丫頭坐在屋門檻上,看到周瑞家的,趕緊擺手示意她往東屋去。周瑞家的一看,二奶奶還在午睡呢,就躡手躡腳往東屋來。此時巧姐的奶娘正拍著巧姐在睡覺呢。閑談兩句不到,便聽得王熙鳳那邊房門響了,只見平兒端著水盆從屋里出來,叫小丫頭舀水進(jìn)去。此時屋內(nèi)傳來了賈璉的笑聲。
從丫頭守門到舀水進(jìn)屋,一切順理成章。文字雖然隱微含蓄,但一般人一看便知賈璉夫婦在做什么了,乃白晝秘戲也。由此可見王熙鳳不僅有英姿風(fēng)骨,亦著意于風(fēng)月。而周瑞家的在午間進(jìn)入一對年輕夫婦的院子,正好遇到人家在恩愛,亦是人之常情。
可是,令人疑惑的是,在寫到王熙鳳與賈璉的午間秘戲前,作者還提及了一句李紈,文中寫道: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回,便往鳳姐處來。穿過夾道子,從李紈后窗越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
有的人看到這段描寫,就問了,薛姨媽吩咐周瑞家的送宮花,又沒提到要給李紈送,作者為何還要多添一筆,寫出李紈睡覺的情景呢?
其實(shí),如果看懂了作者的用意,便知這一筆,非寫不可。
其一,十二支宮花照應(yīng)金陵十二釵
在這一章回前,脂硯齋批道:“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點(diǎn)出了十二支宮花的寓意,就是照應(yīng)金陵十二釵。而這金陵十二釵中,彼時元春進(jìn)宮,宮花唾手可得,湘云和妙玉尚未登場,余下九釵,自然都要照應(yīng)得到。而在這照應(yīng)的過程,無論文字之長短簡繁,我們都能將每個金釵的性體和志趣盡收眼底。
薛寶釵不戴宮花,只因其不喜花兒粉兒,崇尚素凈;宮花送到時,迎春和探春在屋里對弈,對應(yīng)的兩位丫頭分別喚做司棋和侍書,點(diǎn)出兩位姑娘精棋和善書的特長;惜春在和小尼姑玩耍,見了宮花只說要當(dāng)姑子去,此乃讖語,暗伏惜春將來出家為尼的結(jié)局;
接下來是在和丈夫歡愉的王熙鳳,可窺見胭脂隊(duì)里的英雄,亦有兒女之態(tài);林黛玉見到宮花發(fā)出的質(zhì)疑,知其性格敏感多疑;此外,作者連最小的巧姐都沒落下,刻意安排了周瑞家的往東屋去,正好見到了尚處年幼的巧姐;而那寧府的秦可卿,因薛姨媽與交情有限,沒有送其宮花情理之中,但作者也沒忘記她,而是安排王熙鳳分她兩支。
所以,作者借周瑞家的游走榮府送花的機(jī)會,一一“搖”出各個金釵來,走一處看一處,見個人,便扯上兩句,由言行舉止、特長秉性突出眾釵的性格,為下文作了一個相對完整的鋪墊。除了宮里已經(jīng)有宮花的元春、沒出場的史湘云和妙玉,所有金釵都照應(yīng)了個遍,李紈作為金陵十二釵之一,又豈能落下呢?
其二,守寡的李紈和圓滿的王熙鳳形成強(qiáng)烈的對比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使用對比手法是永遠(yuǎn)不過時的文學(xué)技巧。而在《紅樓夢》里,李紈和王熙鳳就是一對對比強(qiáng)烈的金釵。
李紈新婚不久守寡,除了幼子賈蘭,她失去了所有。喜慶的場合她要回避,花紅柳綠離她而去,尚在青春的她不能裝飾,原本屬于她的管家權(quán),也被旁落了王熙鳳……
而王熙鳳呢?婚姻得意不說,榮府最有權(quán)威的賈母和王夫人,信任她、寵愛她,她在府中長袖善舞,威風(fēng)八面。每每熱鬧場合,她總是最出風(fēng)頭的那位,素日里穿金戴銀,妝飾富麗,恍若神妃仙子。
可是,這兩位女子,原本都出身名門世族,都嫁入榮府貴為大少奶奶,兩人身份相同,然而日子過得如此懸殊。這種差距,于細(xì)微之處看出,更令人難忘。就像這一次,周瑞家的送宮花,因?yàn)槭枪褘D,李紈不配追求美麗也就罷了。在王熙鳳和賈璉在午間歡愉時,李紈只能獨(dú)自歪在炕上。而這歪著的姿勢和從窗戶可看見她來看,李紈應(yīng)該是和衣隨便歪著的,她可能睡都沒睡著,可是這種寂寞和孤獨(dú)怎么打發(fā)?唯有在炕上假寐罷了,心中縱有無限心事,又能與何人說?
一個志得意滿,一個黯然神傷,在不經(jīng)意的筆觸間,是那么的觸動人心。
這樣一對比,李紈的“形同槁木”形象,就躍然于紙上了,而且這種性情,多少還帶有悲劇色彩。
可笑的是,這么一段不能忽視的文字,在續(xù)書者看來,竟然是可有可無的,所以在現(xiàn)有的通行本中已被刪去,所以,續(xù)書作者對原作者的許多本意,到底還是意會不到的,如此,后面四十回屢被讀者怒罵“狗尾續(xù)貂”,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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