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阿婆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是老家鎮(zhèn)子上大家最為尊敬的人,因為她的醫(yī)術(shù)為大家解決了很多困難,頭痛發(fā)燒小疼小鬧的她都可以解決。所有人提到黃阿婆都是蹺起大拇指夸贊不已,但黃阿婆自己只是瞇著眼睛咧著嘴笑笑。朋友李多感冒,于是找到她看病。阿婆很和藹地告訴我們只是身體受了江南的濕寒之氣,于是按摩了一番,并熱情地邀請我們?nèi)ニ易∠?,我和李多正發(fā)愁這小鎮(zhèn)沒有旅社,自然高興地答應(yīng)了。
黃阿婆一個人住在鎮(zhèn)上小路的東頭,房子很大,據(jù)說阿婆年輕的時候還是鎮(zhèn)上有錢人家的小姐,這所與眾不同的房子就是她父親留下來的。
但是從外面狹窄破舊的房門,你很難想象里面的寬敞與華麗。中間有一口井,井是五邊形的,非常的舊了,看來很久沒有用過,井繩也老舊不堪。進門兩邊是兩層的木制閣樓,每層閣樓各有兩個房間,正中間是四米多高的正堂,穿過天井進去,可以發(fā)現(xiàn)所有的頂柱和房梁都是上好的紅木,至今未曾掉色。從正堂到閣樓還要穿過一條走廊,走廊的上面還有壁畫,大都是四大名著里的人物工筆畫,雖然由于江南的潮氣褪色許多,但依舊色彩艷麗,可以清楚地看出畫中的精細之處。房屋的地板依舊很結(jié)實,人走在上面腳底很柔軟,而院子里鋪地的都是非常光滑的石板。
正堂擺放著會客的桌椅,整個布局與老家差不多,不過更多了些高雅的書香之氣。兩邊則分別是連接內(nèi)屋的門。
只是偌大的房子,居然只有黃阿婆一個人住。于是她熱情地邀請我們兩個住進來。
下雨的時候,雨水如穿起的珠子一條條掛在屋檐下,宛如掛了片玻璃簾子,煞是好看。這個時候,黃阿婆一般會拿著茶壺坐在太師椅上給我們講她所經(jīng)歷的奇異故事。
這個小鎮(zhèn)并不出名,只是在抗日的時候發(fā)生過一場戰(zhàn)役,其實戰(zhàn)場離小鎮(zhèn)還有段距離,這個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地方反而沒有遭受到太多的破壞。
黃阿婆的一家似乎是為了躲避什么才來到這里,也就是說她不是這里的原住民。只是她的父親攜著巨款,駕著車拿著一大堆行李,然后在當?shù)亟诉@樣一所豪宅。據(jù)說那個夜晚有村民看見,黃老爺不僅帶來滿車的錢財,還有個巨大的箱子。
黃阿婆說,從小未曾見過母親,父親也經(jīng)常唉聲嘆氣,半夜也會突然驚醒。在她十六歲的那個夜晚,父親說出去買點東西,結(jié)果再也沒回來。
那個晚上他很恐慌,總是坐臥不寧,就像有人在催促他一樣。父親告訴我家里的錢財放在何處,留下一本醫(yī)書,并交代好生保管,然后急急出門去了。于是,我生命里的最重要的一個男人就這樣消失了。
兩年后的夜晚,一個年輕人來到了鎮(zhèn)里。他和其他人完全不同,高大英俊,滿臉書生氣,西裝和皮鞋是稀罕物,鎮(zhèn)上的人誰也不認識他。年輕人提著一口皮箱,拿著一張紙找到了我這里。
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看上他了,可是年輕人卻告訴我,他是我的未婚夫。
我非常的驚訝,可是更驚訝的是年輕人拿出一封信。
信是我父親的署名,也是父親的筆跡。信里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是他的世侄,婚事是他在外面和年輕人的雙親談好的,所以叫他來這里迎娶我。信上還告訴我,年輕人留過洋,學過西醫(yī),叫馮孝。
或許你們年輕人會覺得無法理解,但我的確相信了那封信,并且遵從了父親的安排,和馮孝結(jié)婚了。
婚事很簡單,只是請大家來家里吃了一頓。馮孝表情始終非常嚴肅,仿佛從來不會笑一樣,只是例行公事般的敬酒,但卻從來不喝。我后來問他,他就以喝不慣白酒為理由。
婚后的生活很簡單,但我也很幸福。雖然馮孝只是經(jīng)??粗鴷?,并不和我多說話,但依然覺得有這樣一個丈夫很幸運,也覺得父親的選擇沒有錯。
可是,每到晚上,我都發(fā)現(xiàn)馮孝喜歡在房間里翻找什么。我不想問,因為我知道問也無用,他找不到,遲早會來問我。
終于,他忍不住了。
“東西,你爹有沒有藏起什么東西?”他甕著聲音問我,雖然他對我不是很熱情,但一直禮數(shù)有加,從來不曾用這種態(tài)度。
我只能回答說不知道,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根本不了解這個男人。馮孝聽完,開始冷笑。
“你們父女倆都是一路貨色。”
我生氣了,我可以容忍他說我,卻不允許他辱罵我的父親。那天晚上他動手打了我,并搬到了閣樓去住。
第二天,馮孝忽然問我父親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給我,我只好把那本普通的記載著一些簡單醫(yī)理的書給他。他拿了去,天天躲在房子里讀,一連好幾天都不出來,飯也是我送進去的。他只是開了一條縫,吃完后又放在門外,那些日子他丟了魂一樣,樣子邋遢極了,滿眼血絲。
終于,當我發(fā)現(xiàn)放在門外的飯沒有人動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也消失了。于是,我的丈夫也奇怪地離開了這所宅子。
我只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那本醫(yī)書,無奈地將書收起來,重新放置在我房間里。
在書桌上,我看到他寫了很多字,一張張散落在地,都是一些中藥名。還有一些很潦草的,大都寫著我的名字。
就這樣,我依舊過著一個人的獨居生活。
十年后,這兩個男人都不再有任何的消息,我也逐漸將他們緩緩忘記,可是我開始研究這所宅子起來。
這是我父親設(shè)計并親自督工建造的,那些日子他很忙碌,幾乎都不同我說話。所以我想熟悉這房子的每一個地方,就如同想熟悉我的父親一樣。
在父親的書房,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書柜居然有一道焊口。
我請人來撬開了木墻,卻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不大的暗室。我不想父親的秘密公諸于眾,還好請來的都是外鄉(xiāng)人,我把工錢付給他們后就打發(fā)走了。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拿著蠟燭走進了那密室。
密室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口棺材。漆黑的棺木在燭光下閃著油黑的混光。
我小心地挪開棺木蓋子。
當我將蠟燭移過去,卻發(fā)現(xiàn)一張令我熟悉的臉。
是馮孝的,當時我差點兒嚇暈過去,可是等我鎮(zhèn)靜下來仔細一看,那人卻不是馮孝。棺木里的人年紀比馮孝大,而且穿的服飾還是民國初年的馬褂,手上戴著一個巨大的綠色扳指,衣著上看來非常華麗。尸體的脖子處還有一道深紫近乎黑色的瘀痕。
可是這人究竟是誰,既然不是馮孝,父親怎么又將這人的尸體藏在密室里?
密室應(yīng)該是建宅子的時候做的,尸體最少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年了,而且不腐爛。
我只好將棺木重新蓋好,退了出來。
我要么找到父親,要么找到馮孝,否則永遠不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于是我決定去尋找父親,并且拿了馮孝留下來的唯一的照片,如果棺材里的人父親認識的話,那馮孝的樣子應(yīng)該對找到他有幫助。
尋找東西很辛苦,尋找人更加辛苦,何況我是個女孩子,不過我還是找到了一些父親當年的不多的朋友。
他們提及父親卻總是一臉的不屑,并告訴我,長得和馮孝相像的那具尸體叫馮奉,是父親的好朋友,也是一同學醫(yī)的師兄弟。
其實我一直對父親只是一位普通的郎中卻擁有一大筆財產(chǎn)而困惑不解,當我漸漸了解了父親和馮奉的關(guān)系后,一個非常令我難過而恐懼的想法逐漸形成,猶如一個慢慢畫好的圖畫一樣顯現(xiàn)出來。
當年父親和馮奉師從一個師傅學習中醫(yī),但兩人家境迥異。馮奉家是當?shù)厥赘?,而馮奉又是獨子,為人豪爽而且有學醫(yī)的天分,他對父親很好,資助他衣食和學習,父親也非常感謝他。
他們兩個有次跟隨著師傅去外地治病,結(jié)果馮奉家中突變,他必須回去繼承遺產(chǎn),于是父親陪著他一道回去。
但是馮奉的家人告訴我,馮奉一回家就仿佛變了個人,天天和父親在一起。不久,他就將所有財產(chǎn)交與父親,然后就消失了。
消失,又是消失。
而家中馮奉的尸體告訴我,父親一定做了什么,對馮奉做了什么,我不敢想下去,無法接受自己的父親居然還有如此一面。
他們兩個在回去的路上父親究竟對馮奉做了什么?我始終無法想到,可是我在馮孝帶來的行李中居然發(fā)現(xiàn)了夾層里有一些東西。
那都是一些散碎的記錄。
都是關(guān)于引路人的。
“人將死,而存氣于喉,以藥泡之,固氣,可半月不腐,面如常人,談吐吃食無異,然需引路歸家,會家人,訴遺命,方立死?!?/p>
而且還有一些引路人的樣貌描寫。
“黃袍,高冠,白布扎頭,手持幡,腳踩七星,容貌不可辨,須以石灰混以茶米覆之。”
幡是引魂幡,七星,是七星黑色布鞋,傳說引路人不可被死者看到容貌,所以以石灰涂抹到臉上辟邪,而茶米就是糯米。
我這才想起,父親曾經(jīng)向我提及過家中有一門世代相傳的古術(shù)。而且在他的書房里也看到過黃色的道袍。
原來,馮奉到家前已經(jīng)死去,父親靠著引路的古術(shù)將他帶回家,并控制尸體讓馮家的財產(chǎn)全部變成他的。
難怪,他宛如躲避什么一樣,逃到這樣一個人煙稀疏的古鎮(zhèn)。
當我情緒低落到頂點的時候,父親卻又出現(xiàn)了。
只是他老了很多,幾乎快讓我認不出來了。
那個夜晚,如同他離開家一樣,他又再次回到這里,帶著一身的酒氣和疾病。
他沒活幾天,我明白,他只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想死在老宅里。
那幾天我沒有問他關(guān)于馮家的一切,不過他除了靜靜地看著我,就是不停地流淚。
彌留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圓。
他終于開口說話了。
‘是我害死了馮奉兄,我對不起馮家,可我真的窮怕了,家傳祖訓,做過引路人,人丁不旺財不進門。我和他相處越久,他對我越好我就越恨,我恨為什么他比我幸運這么多。他資助我在外人看來是為了師兄弟情誼,而其實在背地經(jīng)常對我頤指氣使,動不動就嘲笑我。學徒的時候他讓我做這做那,我每天都要到深夜才能靜下心學習白天師傅教授的東西,這樣長久以往,自然不及他。外人看來,我們感情很好,其實恰巧相反。那天晚上,也是這樣一個晚上,我隨著他一起回家趕路。一路上,他急著回家,出手極為闊綽,白花花的銀子拿出來也不要人家找。
出門在外,貨不離客,財不露白。什么是露白,銀子就是白色的,也就是不要過于招搖,我提醒過他,可他根本不聽,還羞辱我。
果然,一群賊人盯上了我們,他們將馮奉洗劫一空,并將我倆吊在樹上。我比他身體靈活,等賊人走后,沒多久便解開繩子翻了下來,可馮奉嬌生慣養(yǎng)多了,繩子本來綁在身上,掙扎一番后居然退到脖子上卡住了。
他拼命掙扎,高聲叫我來救他,那一刻我猶豫了。
救我下來,回去我賞你些,賞你些銀子,你不就是缺銀子么?快啊,你平日看著銀子不都傻子一樣么?馮奉說話有些不清楚,但我卻清楚地聽到耳朵里。
我不知道當時干了些什么,只是走過去,拉緊了系在他脖子上的繩索。
不消半刻,馮奉就不會動了。
那時候我開始驚恐了,但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山野荒地,根本沒人知道。后來我又想到尸體剛死,可以利用自己的家傳古術(shù),將他引回馮府,接著,就將馮家的財產(chǎn)據(jù)為己有。
拿到錢我很怕,因為我?guī)缀跆焯炜吹今T奉吐著舌頭來找我,于是我將他好好安葬在宅子里。這宅子其實是可以鎮(zhèn)魂的,一來希望他早日超生,二來也可以讓他別再糾纏我。
可是我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用,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馮奉在我耳朵邊喊道還我的銀子,還我的銀子。我?guī)缀蹩殳偭?,于是逃了出來?/p>
馮奉有個老早送到外地讀書的兒子,他似乎知道了什么,并一再問我將馮家的銀子拿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干脆告訴他,只要和我女兒結(jié)婚,并好生對我女兒,自然會把銀子給他。這個小子也壓根不想知道自己的爹是如何死的,他居然說就算是我殺的,他報了父仇,也沒錢,還要償命,根本不值當。
我不知道馮孝對你怎樣,我只是覺得有那筆銀子吊著他,應(yīng)該會對你好點,這些年在外地,馮奉一直追著我,所以我只好又逃了回來?!捌鋵崳T孝找的銀子我全部鑄成了大銀錠,就藏在,藏在……”我的父親說到這里,忽然睜大眼睛不說話了,手顫抖地指著我身后。
“馮兄,你來接我了?”他忽然大笑起來。
我驚恐地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身后什么也沒有。可是當我回過頭,父親的脖子上忽然多了一雙手按住的痕跡,而且還有個清晰的扳指印記。
父親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說話也開始打結(jié)。
“我不會告訴你銀子在哪里,哈哈,永遠不會!那筆銀子我只會留給我女兒,你和你兒子都找不到!”
脖子上的手痕越來越重,父親的笑聲也越來越小了。
終于,他咽氣了。
我將父親和馮奉的尸體一起火化了。只是當天,馮奉的尸體就開始臭不可聞,我希望這樣可以化解他們之間的怨恨。
可是,那些讓人爭斗的銀子,那些不吉利的白色究竟被父親藏在哪里?
我想到了那本醫(yī)書。于是我開始仔細尋找起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有被撕開的痕跡。這應(yīng)該是馮孝撕的,我馬上打開,發(fā)現(xiàn)夾層里有幾行字。
但讓我失望的是里面只有四種植物的名稱。
黃天竹、南酸棗、香葉子、六月干。
看上去根本沒什么,不過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中藥名卻有著聯(lián)系。
十大功勞,五眼果,月桂,夏枯草。
開頭的四個字合起來便是十五月下(夏)。于是我在宅子里呆著,一直耐心地等著那個月的十五月圓之日。
那天的月亮一如往昔,可是我一直沒注意,十五的時候月亮恰巧有一半投射在天井里。
那一半白色的月亮就如同一錠銀兩一樣白的誘人。
我不禁一陣苦笑,可是我無法一個人下井尋找,于是趕緊叫來一些人,打算下井。
第一個下井的人高聲尖叫起來,他興奮地告訴大家,原來水下的井壁居然都封了很多銀子,大家的眼睛都直了。
可是馬上第二聲尖叫響了起來,這聲卻充滿了恐懼。
馮孝的尸體被找到了,他背著一口大袋子,里面裝滿了從井壁摳出來的銀子。
那天晚上他一定找到了書里的秘密,結(jié)果一個人下井,但是銀子過重,結(jié)果被壓在井水里。那時候還是冬天,他又不敢喊我,結(jié)果爬不上來,活活凍死了。
難怪,難怪我覺得井水的味道忽然變了,馮孝尸體沒有腐爛多少,這里氣候偏冷,加上井水涼,所以反而起了防腐的作用。
我看著他有些悲涼,并非是因為他的死,因為我早當他死了,只是看著他臨死前都緊緊地握著一錠白花花的銀子。
那銀子在月亮照射下更加可愛誘人,散發(fā)著溫柔卻冰冷的白光。
打撈銀子的人都有些呆滯,他們一輩子都未曾見過這么多銀兩。
我只好高聲宣布,這些銀子早就上報給國家了,如果亂動,政府會抓人的,他們聽了只好作罷,這里畢竟還是民風淳樸。
我將這筆錢捐了出去,一部分給了馮家的遺孤后人,這本該是他們的,一部分修葺了這個鎮(zhèn)子,剩下來的我拿去系統(tǒng)地學習了醫(yī)術(shù)和購買藥品。
“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為父親贖罪?!秉S阿婆喝下一口清茶,雨開始停了,故事也講完了。
只是黃阿婆看著那口黑乎乎的深井不說話。許久,她望了望我們,眼角滲出一股渾濁的眼淚。
“財不露白啊,怕丟的不是銀子,而是人心。”黃阿婆用黑色的袖角擦了擦眼睛,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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