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天縱英才,少著美譽(yù)。除東昏如拾遺,總江南似轉(zhuǎn)圜。其武略之高,實(shí)為神授;文才之俊,誠哉時冠。以書生而登大寶,舉義師而制六合。范云因之效命,魏文聞之敬憚。且大興文教,闡揚(yáng)儒業(yè)。文士濟(jì)濟(jì),國泰民安,近四十年,功業(yè)之隆,政績之佳,自晉,宋以來,未之有也。武功僅宋武之次,文學(xué)為六朝之首。而暮年沉迷佛教,忘國家之至務(wù),聽佞臣之言,納侯景之降,遂使蹈天羯寇,禍亂江南,王室荼毒,生靈涂碳。九五之尊,困于胡酋之手;四十之業(yè),毀于叛賊之軍,豈不哀哉!豈不惜哉!
或問:“梁高祖允文允武,博學(xué)多能,且端莊謙恭,寡欲高行,歷代帝王少比。 出自諸生,爰升寶歷,拯百王之弊,救萬姓之危,反澆季之末流,登上皇之獨(dú)道。朝多君子,野無遺賢,禮樂必備,憲章咸舉。弘深慈于不殺,濟(jì)大忍于無刑,蕩蕩巍巍,可為稱首。屬陰戎入潁,羯胡侵洛,沸騰磣黷,三季所未聞,掃地滔天,一元之巨厄。 廊廟有序, 翦成狐兔之場,珪帛有儀,碎夫犬羊之手。福善積而身禍,仁義在而國亡,其天道歟,抑人事也?”
陶子曰:“夫帝王者,以法為尊,以天下為公。以政治為首,以百姓為要。而梁祖廢法殉私,不罰蕭宏之逆;惠愛子弟,罔顧黎民之憂。專其所輕,而忽其所重。費(fèi)千萬之資,建無用之寺。脫九五之尊,拜虛擬之佛。年既八十,昏聵為甚。棄好從仇,納侯景之降;寵佞去忠,違謝舉之諫。隕身亡國,不亦宜乎?”
恒云梁武隕身失國,禍由崇佛也。崇佛非主因,亦病在過慈,過慈則廢法,廢法則政亂,而人臣敢欺,子弟敢逆。蕭綜遁投北魏,侯景兵臨臺城。正德竟同逆謀,王偉甘附羯賊。其慈適足以成其覬覦之心。身處至危,不見勤王之師;國遭大難,少聞死節(jié)之將。蕭繹據(jù)守湘東,蕭紀(jì)擁兵巴蜀,為梁室宗王,乃坐觀臺城之陷,不拯父皇之急,武帝既死,方出師討賊;元惡既梟,乃爭奪御座。至于身隕國亂,子孫相殘,良足悲矣,為人主者,可不誡哉!
雖然,亦不可苛責(zé)梁武也,自漢末以來,罕有長久之治。晉朝開基,不過二十年,而有五胡之亂,宋武一死,子遭輔臣所弒,宋文帝元嘉之治雖美,未至三十年,而遭逆子劉劭所殺,劉劭旋為劉駿所殺,宋室皇室相爭,內(nèi)亂甚矣。蕭齊更不足言,中有蕭鸞之篡位,二十余年即亡國。
而梁武大修文教,除兩晉宋齊之弊,四十余年,國無內(nèi)亂,民安于生,固為難矣,且文學(xué)之盛,為六朝之冠,吾以為梁武猶賢于漢文,昭宣也。
梁室之不終,武帝之長壽致耳。武帝年已八十,又沉迷浮屠,其智衰矣,故惑于奸佞之言,眩于羯虜之辭,開門楫盜,且不善馭之以術(shù),輕其無為,不知正德之逆,使其共為軌謀,故致顛覆。若使梁武早死數(shù)年,則有英主賢君之美譽(yù),豈被蹈天之災(zāi),貽后世之譏哉!漢族皇帝,壽莫及梁武,八十六歲而終,而梁武之長壽反致身禍國殃,豈天命耶?
梁武之事有同晉武,晉武大封宗室,而啟八王之亂;內(nèi)徙夷虜,而肇五胡之禍。梁武暮年極崇佛教,收降侯景,而成羯虜之侵。
然吾以為梁武功大于晉武,而晉武之罪又過于梁武。晉武能南平吳會,實(shí)承父祖余蔭,多賴良將攻伐,彼坐享其成耳。若梁武起自諸生,才兼文武,齊明為將,破強(qiáng)勁之魏軍,威震鄰邦,起義伐暴,將雪家冤,拒蕭潁胄之勸止,建獨(dú)斷之明,旬月之余,遂取齊國,而成王業(yè),且為君恭儉,甚興文教,仁政遠(yuǎn)施,豈晉武之荒淫尚侈,聽人左右可比哉!
晉武違劉毅之諫,大封宗王,悖江統(tǒng)之論,內(nèi)徙胡人。拒衛(wèi)瓘之勸,立愚憨之子;惑楊后之語,保暴戾之媳。宗室相殘,挾持天子,朝為伊周,暮為莽卓,使胡人乘勢侵犯西京,天下大壞,二帝被虜,北方淪亡于夷狄二百余年。彼幸早死,不身及于禍。
梁武雖招羯虜之亂,而梁元能平羯酋,陳武可御北朝,豈若晉室之傾覆難治哉!武帝不幸,太過長壽,而身及于禍,若不然,亦如晉武之安終也。
帝王之長壽,多為國禍,鮮有令終。漢代之君壽莫如孝武,而有巫蠱之失;三國之君,壽莫及孫權(quán),而有廢立太子之過;李唐之君,壽莫及玄宗,而致安史之亂。 蓋人至耋老,少有不昏聵者,漢武且難免,何況梁武。夫以一國之政主于老邁之君,其固殆矣!主明則國安,主昏則國亂,此人治之弊也。
梁武固慈父仁君矣,然放縱子弟,不教之以道,多習(xí)淫辭,不諳武略,區(qū)區(qū)侯景,數(shù)千之兵,聚眾十萬,勢如破竹,攻陷臺城。帝子皇孫,多遭屠戮。侄子蕭正德乃與候景同謀大逆,次子蕭綱受制于賊臣,三子蕭繹,四子蕭紀(jì)擁兵割據(jù),坐觀臺城之陷。不急討仇雌,先自相殘殺。賴王僧辯,陳霸先之勇武,得誅羯酋,報雪父兄之仇。而爭為梁帝,蕭紀(jì)兵敗,元帝忍而殺之。雖平虜亂,而北魏旋侵,以二十萬之眾而敗于彼數(shù)萬之軍,身俘受辱。不教之以道,心為愛之,實(shí)為害之也。韓非子曰:“慈母多敗兒”,武帝之謂矣。使梁武教子得法,勤王之師可至,雖有十侯景,百萬魏軍,亦何能為哉!
多云梁武失國,禍由崇佛,誠未得其遠(yuǎn)大者也。隋文帝,唐太宗亦為崇佛之主,何以不身死國亂?然則梁武之失國,何由也? 梁武之失國,乃以佛理治國也。佛講慈悲,梁武以儒道之難以教臣民,而乃深究佛學(xué),以圖大治也,務(wù)以慈仁化天下,不忍刑戮,適足以長奸慝之謀,亂國家之政,終為巨殃,此專任德治,而廢法治故也。夫德者,所以勸善也;法者,所以懲惡也。而梁武廢法輕刑,則奸惡得以恣肆,而禍害蒼生也。本欲為仁義治天下,反以害之,失其術(shù)也。
佛者,出世之學(xué),豈可與政務(wù)哉!而梁武崇之迷之,復(fù)倡于天下,使子弟大臣士民學(xué)之,國人多學(xué)空虛之佛理,尚清談,廢兵刑,忽政事,豈能不弱且靡也,此候景所以能橫行江南,通暢無阻,北魏所以能攻陷江陵,俘虜元帝也。 梁武之誤國,好佛過甚也。秦武王好舉,而卒以舉鼎亡身;梁武帝好佛,而卒以倡佛亂國;唐莊宗好優(yōu)伶,而卒以優(yōu)伶隕命。彼好之過極,專其所好,而壞國政也。日尚清談,專研佛理,荒廢國政,則與耽酒漁色何異哉!梁武雖恭儉有余,而終蹈晉懷之禍,乃同昔之亡國昏君東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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