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蔣勛
你看到了美,才會覺得這個世界是值得好好活下去的。
品味四講1我有個朋友,住在信義路上價值億元的豪宅里,找了日本最有名的設(shè)計師來裝潢,但有一次我去他家,發(fā)現(xiàn)他盡管住了兩年,可廚房里所有進(jìn)口廚具的膠膜竟都沒撕掉。
他的房子只是一個展廳??杉业谋緛硪饬x不是展廳啊,家是讓你可以放松自在、活得像人的地方,家會因為住的人有自己的渴望、自己的感覺,而有自己的風(fēng)格。如果主人對這個家沒有意見、對自己的生活沒有看法,只想告訴別人他買的是意大利進(jìn)口的最貴的床,那只是作假給別人看。
你可以在家里放很多明式家具,很美;你喜歡家里很空,也很美,但難的是你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如果你不知道,找再有名的建筑師設(shè)計都是假的,你怎么樣回來做自己,才是最難的功課。
我自己是住在淡水河邊,當(dāng)時會在那里買房子,是因為覺得淡水河邊好漂亮,但是我房子的建筑商卻不知道善用那里的美景,窗戶建得很小,我在房間里就覺得好難過。
我找了一個學(xué)建筑的學(xué)生,他幫我開了12扇窗,而且全部是往外推的推窗,比拉窗更有靠近河邊的感覺,還架出一個小陽臺,我可以坐在小欄桿后看河,和淡水河只有兩米的距離。
我也不喜歡隔間,所以設(shè)計師幫我用高度界定出三個不同的區(qū)域。我家最高的地方是客廳,朋友來的時候坐在最高的地方喝茶;次高的地方是書房,我在那邊看書;最低的地方是我的餐廳。我覺得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我是主人,我知道我要什么。
2我現(xiàn)在不問工程師有沒有去聽音樂、看展覽,反而是問他們:“你們在這里工作五年了,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公司門口的那一排樹是什么樹 ”很少有人能夠回答出來。
事實上,他們公司門口那排小葉欖仁的葉子漂亮得不得了,綠色會在陽光里發(fā)亮。后來我再去,就有一個員工和我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現(xiàn)在下班后會先看看小葉欖仁再回家,所以比較不會和太太吵架了。”
他也問我,他五歲的女兒將來該學(xué)鋼琴還是小提琴,但我建議11點下班的他多抱抱女兒,這比較重要。因為所有的藝術(shù)講的都是人的故事,一個孩子如果不記得父親的體溫,她將來看畫、聽音樂都很難被感動。如果沒有人的記憶,所有藝術(shù)對她而言都只是賣弄而已。
我們從年輕時開始,就因為工作忙碌,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感覺,但工作忙碌之余,你還是一個人,你必須每分每秒提醒自己回來做“人的部分”。你看到了美,才會覺得這個世界是值得好好活下去的。
如果你看到的只是品牌,只是假的美,你不見得會快樂,那反而可能會是你得憂郁癥的原因。找回美的感覺其實很簡單,去觸摸一片葉子,去聞一下在很熱的夏天午后下完暴雨的氣味,那是我們都有的記憶,會引發(fā)我們的感觸和感動。
現(xiàn)在,美常常成為新的知識、新的壓力,一個博士可能毫無美感,但一個沒學(xué)歷的農(nóng)夫卻可以很美,他看得到月光的美,看得到稻浪翻飛的美。美是最大的財富,它不會因為你的學(xué)歷而不同,而是因為你“人的部分”的完整程度而不同。
3現(xiàn)在臺灣人過周末,好像非要全家去一個餐廳吃飯,或到哪里去看薰衣草、喝咖啡,全部按套路來,然后全部的人塞車塞到一肚子氣。我們對休閑的定義是蠻僵化的,好像一定要別人服務(wù)我們才算是休閑。
我自己過假日的時候喜歡做四菜一湯,因為我覺得做菜好快樂。我也很喜歡在周末洗我自己最喜歡的純棉、純麻的襯衫,絕不丟給洗衣機,因為我覺得觸感好極了??吹剿鼈儠裨陉柟庀拢陲L(fēng)里飄,白得漂亮,我就很快樂,因為我回來做了自己。在七八月,民生東路六段有全臺北最漂亮的大花紫薇,即使有車可開,那時候我也絕對要走路,這些是讓我最快樂的事,這才是“人”。
如果我們吃得不像人,穿得不像人,生活都失去了人的意義,那談藝術(shù)太遙遠(yuǎn)。我談我的生活,并不希望別人學(xué)我。每個人是不一樣的,不要人云亦云,生活中的美不是按照人的安排來的。每個人應(yīng)該用自己的生命,去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生活美來。
4我們總是把美的事從生活里面提出來做一些思考,任何一個物質(zhì)經(jīng)過了思考,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情感。
如果有一位朋友,每年冬天他老穿著一件看起來有點陳舊的毛衣,你可能會覺得奇怪,還跟他建議說現(xiàn)在毛衣很便宜,為什么不去換一件新的,好幾年都在穿這件毛衣。你會發(fā)現(xiàn)在大眾場合這個人有點靦腆,他也不太好意思講;也許他會悄悄地告訴你:
“有些情況你不了解,其實這件衣服是過世的母親織給我的?!?/p>
那么這個時候你心里面會悚然一驚,你會感覺他到任何地方去買再昂貴的毛衣,都比不上這件毛衣的情感。
所以我常常會感覺到美并不是價格,人世間最美的東西可能是母愛,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友誼。那么這些情愛跟友誼編織進(jìn)一件衣服里面時,我相信價格已經(jīng)無法衡量了。
工業(yè)時代以后我們很少自己動手去做東西,有時候我常常會建議一些朋友在情人節(jié)時為所愛的人織一條圍巾,或者做一個衣服上的小配件,等等,這些東西不難,可是意義是不一樣的。
今天我們常常看到商業(yè)廣告會夸張地表示“我愛我的太太,所以我買了一個多么大的鉆戒給她!”這樣的廣告所強調(diào),其實應(yīng)該不只是這個鉆戒本身的昂貴價格,而是有個人在關(guān)心那位妻子。
我們現(xiàn)在面臨兩難的局面,就是所有的消費經(jīng)濟行為當(dāng)中,商業(yè)不斷刺激著我們:廣告說當(dāng)季的衣服要出清了;才3月就看到春裝的消息;換季時就會想有幾個品牌會打折,要去搶購一番……我相信這當(dāng)然是一種快樂,也很理解這種快樂。
可是我也跟朋友提到:這是一個矛盾!
今天我們是有能力可以不斷換購衣服,可是如果我們不換掉衣服,用得更久些——我跟朋友說有件衣服穿十年了,我可以把它保存得這么好,因為覺得洗衣機洗得太粗糙。
我講的是一件衣服十年來跟我的情感,因為我善待一個物質(zhì)以后,它跟我身體產(chǎn)生很多記憶,所以我會很珍惜這種記憶。
這樣的一個記憶可以包括衣服跟我皮膚的感覺,那雙鞋子跟我的腳走路形狀產(chǎn)生的感覺,或者一頂帽子戴久之后,好像慢慢變成個朋友的關(guān)系了。我稱這個感覺為服裝的體溫,去感覺一下服裝的體溫,我相信是衣服美學(xué)一個非常不同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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