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學時代課本里認識魯迅的人,你一定擁有一個和我類似的記憶:一個很硬氣的老頭子,坐在扶手椅里面,抽煙、寸頭、小胡子、瘦削、大褂,橫眉冷對。
他說的名言也印證了這一點: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在別人喝咖啡的時候他一直把文字當成匕首和投槍。
魯迅窮嗎 這在我看來幾乎是一定的。在白色恐怖的上海灘,在國民黨持務的圍剿下,棄醫(yī)從文的魯迅先生一定活得極清貧——要不他怎么那么瘦,還有嚴重的肺病 但是這一切,難道不是作為斗士、作為旗手、作為中國人的脊梁所必須的嗎 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九年制義務教育下的學生,這應該是我和大部分中國人共享的魯迅記憶。
當我開始研究生涯三階段的模型,越來越理解社會與人性時,一個疑問卻越來越揮之不去------一個無產、以斗爭為主業(yè)的作者,到底可以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撐多久 在魯迅文字中,他坐出租車,逛書店和琉璃廠,喜歡看電影,養(yǎng)活了太太許廣平和孩子海嬰,還雇傭了女工,這么大的支出,從何而來 寫斗爭的文章,誰來為之付錢 如果今天的一 個人,希望在當代也過上魯迅的生活,他的道路又該如何走。我開始研究起魯迅的生涯發(fā)展。
做研究就像用Google,當你提出正確的問題,答案就會慢慢浮現(xiàn)。
我看過一本很有趣的書——《魯迅時代何以為生——為文化名人算經濟賬),里面提供了很翔實的魯迅經濟生活資料。作者陳明遠本身就是個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者。“文化大革命”從中科院被下放成為知青,整個農場只有一本《魯迅全集〉能看——前面好玩的都被借去,剩下的就只有最后兩本千頁余的《魯迅日記》。正好他的專業(yè)是學數(shù)理的,而魯迅也有記錄流水賬的習慣。他突發(fā)奇想,何不把魯迅一生的賬目計算一下 在牛棚的五年時間里,陳明遠計算出魯迅一生的賬目?!拔幕蟾锩焙笾匦潞藢崳蟪蓵?。以下關于財務方 面的數(shù)據,都來自他的書中。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又找到了金融方面的專家,按照CPI (居民消費價格指數(shù))全部換算成2012年的人民幣數(shù)目。你猜魯迅先生的年薪幾何 魯迅的職業(yè)生涯,到底過得怎么樣
魯迅原名周樹人,1881年出生在紹興,從《社戲〉《三味書屋〉就能看得出家境殷實。他小時聰明,喜讀小說,不怎么用功,成績卻很不錯。22歲公派留學日本,在仙臺 學醫(yī)。26歲回來結了趟婚,又回曰本開始重新學習文藝。29歲學成,歸國就業(yè)。
魯迅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老家的紹興師范學院當老師,一年后升為校長。1912年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31歲的曾迅應蔡元培的邀請,成為教育部公務員。這一干就干了14年,一直到45歲。當時的公務員收入還不錯,任職期間,教育部的月薪從240圓(2萬人民幣)升到300圓(2.8萬人民幣)左右。如果你在1914年的北京遇到早上去教育部上班的魯迅,他就和你遇到的大部分公務員一樣,有點教員的傲氣,也有公務員的平和。
1917年張勛復辟的那一個月,他曾憤而辭職,第二個月平亂后,他又回來繼續(xù)上班。
如果沒有那場五四運動,周樹人也許會沿著自己原來的職業(yè)路線一直走下去,畫出一只不錯的職業(yè)線蝴蝶。
五四運動給魯迅的職業(yè)發(fā)展帶來一個巨大的轉折,讓他對自己當前的職業(yè)有所反思。在五四之后,他開始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線:教學與寫作。
從1920年8月開始,魯迅應蔡元培之邀在北大開始講課,他的第一條事業(yè)線——教授生涯,在徐徐展開。魯迅在北大的課酬不高,每周一小時,一月18圓(2300多)。
他的講課水平不錯,幾年下來,兼職的學校越來越多,最多時兼到八家。
四年后(1924年),他大學授課的年收入達到了808.5圓(90000多)。
1925年,他去西安講課一周, 就賺到了34000元。算下來課時費每天6000 (大概相當于今天一個普通大學教授在外一天的培訓費)。
講課還有個意外收獲,在北京師范大學教書期間,魯迅認識了許廣平—— 他未來的妻子。
大概是從38歲(1918年)起,他對小說的童年愛好重新萌芽,公務員周樹人幵始探 索自己的第二條事業(yè)線:作家。
這年四月,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發(fā)表,“魯迅”的筆名也正式啟用。接下來這一年中,作者魯迅發(fā)表了不少文字,談愛情、談如何做父母,還翻譯了小說《一個青年的夢〉《工人緩惠略夫〉。魯迅就這樣度過了自己的40歲。魯迅 的第一本小說集《吶喊)在他43歲時正式出版。從此作家這條事業(yè)線越走越強,逐漸成為魯迅集大成、應天命的核心事業(yè)。
從職業(yè)生涯來說,魯迅是個典型的沖動型規(guī)劃的家伙——因為看到自己的父親重病,他決定醫(yī)治更多人,于是開始從醫(yī)(很多人的大學專業(yè)都是這么選的吧)。
在日本學醫(yī)看到了一段中國人圍觀中國人被砍頭的影片,又接觸到哲學,引發(fā)他對國民性的思 考,讓他認為文字更能救國,于是他轉投文藝(剛畢業(yè)的魯迅卻找不到和文學對口的職 業(yè))。
公務員的14年生涯,幫助魯迅慢慢積累了從事文藝的能力和平臺,寫作和教學都 是呈現(xiàn)自己文字能力的方式。
就生涯三階段的理論而言,1924年是43歲的魯迅的重要逆轉點,那一年他教書和撰稿的收入第一次超過公務員收入,占到全部收入的59%。
也就是說,在醞釀四年后,他作為自由文人的職業(yè)收入已經高于公務員的收入,他實現(xiàn)了 “職業(yè)自由”,已經完全可以不用依靠本職工作,就能維持原有的生活水準了。
1926年8月,魯迅和許廣平一起離開北京,分別前往廈門和廣州。他們相約為社會服務兩年再見面。這期間有過一段很“海角七號”的愛情故事,感興趣的人可以移步《兩地書》。
魯迅去廈門大學做中國文學史教授,開始自己的第一段正規(guī)教授生涯。不過魯 迅不算是個好員工,四個月以后,他離開廈大,前往中山大學任中文系主任兼教務主任。但這份工也并沒有遵循HR一年之內不要亂跳槽的忠告,他做了 10個月,又從廣州離開,前往上海。說實話,讓魯迅這樣的戰(zhàn)斗者做教務主任,實在是個大錯誤。
—到上海,魯迅徹底火了。勞動大學、立達學園、復旦大學、暨南大學等紛紛邀請他講演,魯迅從大學教授轉身成為文化名人,但是一下子沒有了固定收入。
蔡元培(此公是近代史奇人之一,給中國的教育和文化帶來了巨變,也是魯迅的超級大貴人)給他在上海謀了一份月薪近30000的特約著作員的工作,每月無須坐班,稿子也不多。趁著這段穩(wěn)定的時光,魯迅幵始創(chuàng)辦自己的文學刊物《語絲》《萌芽〉,寫作和翻譯成為他主 要的工作內容。以今天的觀念來看,他成為一個“自媒體”。
兩年后,他自由撰稿的收 入,達到每月500圓(近50000元)以上。至此,魯迅徹底實現(xiàn)經濟自由。
魯迅46歲在上海安家,兩年后有了兒子海嬰,從此再未移居別地。從這個時候起,到他55歲去世的九年間,他的經濟收入是平均每月60000元左右。但經濟絕不是這段生 涯的關鍵收益,作為文人的魯迅,產量開始爆發(fā):《野草〉《朝花夕拾〉《而已集〉《三閑集〉《二心集〉……九年內有25部作品結集出版。
這些文字無論是對魯迅本人, 還是對整個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的影響,都絕非他之前的任何職業(yè)可比。這也是生涯最后一個階段的特質,當人們遇見天命,當興趣、天賦、特質、渴望和時代需求最好地結合在 一起時,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巨大力量。
魯迅是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者的標準范例。
在第一個職業(yè)發(fā)展階段,他老老實實在北京干了14年公務員,這讓他度過了自己的 生存期和發(fā)展期,讓他擁有了一段穩(wěn)定的生涯,積累了可以寫作與教書的知識、思想和名聲。在發(fā)展期的后期,他開始探索和發(fā)展兩條新的事業(yè)線一一當教授和自由作者。
第二個階段是職業(yè)線和事業(yè)線并行的階段:在任公務員的同時,他兼職講課和寫 作。歷經六年兼職、兩年的全職教師生涯后,他放棄了教師生涯,全情寫作。
第三個階段是事業(yè)期,他全力投入寫作,逐漸創(chuàng)造出自己獨一無二的職業(yè)生涯。他在此中投入所有的興趣(文藝)、才干(文字)、價值(正義感)與人格(斗爭性), 強烈地應和著那個時代的思想需求,終成一代名家。從這以后,他批判、他斗爭、他死 去,他被一個時代放大、被不停地建構,又慢慢地被遺忘,這些故事,你都很熟悉了。
給魯迅的一生算筆賬,你會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對魯迅的生活也有誤解——他既非從小立志成為救國英雄,也并非在斗爭中活得清苦。魯迅的生活不比我們大部分人差一一換算成 2012年的購買力,魯迅從31~55歲共24年的職業(yè)生涯中,總收入約為1109萬元,平均年薪為48.2萬元,平均月薪4萬元。這讓魯迅能有一個讓自己體體面面、養(yǎng)活三口之家、有閑錢買書買古玩的生活。在這個基礎之上,斗士魯迅才能從心而發(fā),真正戰(zhàn)斗起來。
真實的魯迅不是個窮困潦倒、四處被迫害的家伙,恰恰相反,他是個金領——收入中上,經濟穩(wěn)定,是當時社會的中堅。他戰(zhàn)斗,卻并不窘迫:他理想,但也活得現(xiàn)實。
夢是好的,錢是要緊的。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凡承認飯需錢買,而以說錢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總還有魚內沒有消化完,須得餓他一天之后,再來聽他發(fā)議論……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魯迅全集》第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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