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季羨林
我的家鄉(xiāng)山東清平縣(現(xiàn)歸臨清市)是山東有名的貧困地區(qū)。我們家是一個破落的農(nóng)戶。祖父母早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祖父之愛我是一點也沒有嘗到過的。他們留下了三個兒子,我父親行大(在大排行中行七)。兩個叔父,最小的一個無父無母,送了人,改姓刁。剩下的兩個,上無怙恃,孤苦伶仃,寄人籬下,其困難情景是難以言說的??峙履囊惶煲矝]有吃飽過。餓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兄弟倆就到村南棗樹林子里去,撿掉在地上的爛棗,聊以果腹。這一段歷史我并不清楚,因為兄弟倆誰也沒有對我講過。大概是因為太可怕,太悲慘,他們不愿意再揭過去的傷疤,也不愿意讓后一代留下讓人驚心動魄的回憶。
但是,鄉(xiāng)下無論如何是待不下去了,待下去只能成為餓殍。不知道怎么一來,兄弟倆商量好,到外面大城市里去闖蕩一下,找一條活路。最近的大城市只有山東首府濟南。兄弟倆到了那里,兩個毛頭小伙子,兩個鄉(xiāng)巴佬,到了人煙稠密的大城市里,舉目無親。他們碰到多少困難,遇到多少波折。這一段歷史我也并不清楚,大概是出于同一個原因,他們誰也沒有對我講過。
后來,叔父在濟南立定了腳跟,至多也只能像是石頭縫里的一棵小草,艱難困苦地掙扎著。于是兄弟倆商量,弟弟留在濟南掙錢,哥哥回家務(wù)農(nóng),希望有朝一日,混出點名堂來,即使不能衣錦還鄉(xiāng),也得讓人另眼相看,為父母和自己爭一口氣。
但是,務(wù)農(nóng)要有田地,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常識??晌覀兗宜钡恼翘锏剡@玩意兒。大概我祖父留下了幾畝地,父親就靠這個來維持生活。至于他怎樣侍弄這點兒地,又怎樣成的家,這一段歷史對我來說又是一個謎。
我就是在這時候來到人間的。
天無絕人之路。正在此時或稍微前一點,叔父在濟南失了業(yè),流落在關(guān)東。用身上僅存的一元錢買了湖北水災(zāi)獎券,結(jié)果中了頭獎,據(jù)說得到了幾千兩銀子。我們家一夜之間成了暴發(fā)戶。父親買了六十畝帶水井的地。為了耀武揚威起見,要蓋大房子。一時沒有磚,他便昭告全村:誰愿意拆掉自己的房子,把磚賣給他,他肯出幾十倍高的價錢。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別人的房子拆掉,我們的房子蓋成。東、西、北房各五大間。大門朝南,極有氣派。兄弟倆這一口氣總算爭到了。
然而好景不長,我父親是鄉(xiāng)村中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仗“義”施財,忘乎所以。有時候到外村去趕集,他一時興起,全席棚里喝酒吃飯的人,他都請了客。據(jù)說,沒過多久,六十畝上好的良田被賣掉,新蓋的房子也把東房和北房拆掉,賣了磚瓦。這些磚瓦買進時似黃金,賣出時似糞土。
一場春夢終成空。我們家又成了破落戶。
在我能記事兒的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窮到了相當(dāng)可觀的程度。一年大概只能吃一兩次“白的”(指白面),吃得最多的是紅高粱餅子,棒子面餅子也成為珍品。我在春天和夏天,割了青草,或劈了高粱葉,背到二大爺家里,喂他的老黃牛。賴在那里不走,等著吃上一頓棒子面餅子,打一打牙祭。夏天和秋天,對門的寧大嬸和寧大姑總帶我到外村的田地里去拾麥子和豆子,把拾到的可憐兮兮的一把麥子或豆子交給母親。不知道積攢多少次,才能勉強打出點麥粒,磨成面,吃上一頓“白的”。我當(dāng)然覺得如吃龍肝鳳髓。但是,我從來不記得母親吃過一口。她只是坐在那里,瞅著我吃,眼里好像有點潮濕。我當(dāng)時哪里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呀!但是,我也隱隱約約地立下一個決心:有朝一日,將來長大了,也讓母親吃點“白的”。可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還沒有等到我有能力讓母親吃“白的”,母親竟舍我而去,留下了我一個終生難補的心靈傷痕,抱恨終天!
我們家,我父親一輩,大排行兄弟十一個。有六個因為家貧,下了關(guān)東。從此音訊杳然。留下的只有五個,一個送了人,我上面已經(jīng)說過。這五個人中,只有大大爺有一個兒子,不幸早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生下以后,就成了惟一的一個男孩子。在封建社會里,這意味著什么,大家自然能理解。在濟南的叔父只有一個女兒。于是兄弟倆一商量,要把我送到濟南。當(dāng)時母親什么心情,我太年幼,完全不能理解。很多年以后,我才聽人告訴我說,母親曾說過:“要知道一去不回頭的話,我拼了命也不放那孩子走!”這一句不是我親耳聽到的話,卻終生回蕩在我耳邊。“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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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少年時離開老家官莊,寄身于濟南叔父家。季羨林晚年總結(jié),他說:我六歲離開父母,童心的發(fā)展在無形中受到了阻礙。試想,我能躺在一個父母之外的人的懷抱中,撒嬌打滾嗎?不,不能,這是難以想像的。叔父當(dāng)然對我好,但他“望子成龍”,要求十分嚴格。課余除了抓學(xué)習(xí),還是抓學(xué)習(xí),偶爾有一點示愛,比如給我從鄉(xiāng)下帶回幾只小兔,也讓人感到距離,那種只能身感,不能言傳的距離。
季羨林的終生遺憾,是在母親去世之前,整整八年他沒有回家看望一次。這期間,他讀完初中,上高中,停學(xué)一年,再讀,娶妻,生女,高中畢業(yè),上大學(xué)……如此漫長的過程,如此曲折精彩的變化,竟然沒有抽出一些日子回家看看。季羨林事后捶胸頓足,懊悔不迭。
季先生終生遺憾的,應(yīng)該還有婚姻。季羨林在《寸草心》中敘述道:“我因為是季家的獨根獨苗,身上負有傳宗接代的重大任務(wù),所以十八歲就結(jié)了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不在話下。德華長我四歲。對我們家來說,她真正做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一輩子勤勤懇懇,有時候還要含辛茹苦。上有公婆,下有稚子幼女,丈夫十幾年不在家;公公又極難侍候,家里又窮,經(jīng)濟朝不保夕。在這些年,她究竟受了多少苦,她只是偶爾對我流露一點,我實在說不清楚?!奔玖w林對妻子十分敬重。但敬重是一回事,疏離隔膜又是一回事。不信,再請看下列事實:季羨林1929年結(jié)婚,次年離家上清華,1934年畢業(yè),回濟南教書,1935年赴德,1946年回國,直到1962年,他的妻子才遷來北京。算算看,從結(jié)婚到再度聚首,夫妻分居竟長達31年!
人生有憾,至少是不完滿。朱光潛先生說:“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想像的田地?!奔鞠壬谴竺靼兹?,對一切早已參透,所以他有一篇隨筆,題目就叫“不完滿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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