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鍾書到藍田去,圓圓并未發(fā)呆。假期中他們倆雖然每晚一起玩,“貓鼠共跳踉”,圓圓好像已經(jīng)忘了渡船上漸去漸遠漸漸消失的爸爸。鍾書雖然一路上想念女兒,女兒好像還不懂得想念。
她已經(jīng)會自己爬樓梯上四樓了。四樓上的三姨和我們很親,我們經(jīng)常上樓看望她。表姐的女兒每天上四樓讀書。她比圓圓大兩歲,讀上下兩冊《看圖識字》。三姨屋里有一只小桌子,兩只小椅子。
兩個孩子在桌子兩對面坐著,一個讀,一個旁聽。那座樓梯很寬,也平坦。圓圓一會兒上樓到三姨婆家去旁聽小表姐讀書,一會兒下樓和外公作伴。
我看圓圓這么羨慕《看圖識字》,就也為她買了兩冊。那天我晚飯前回家,大姐三姐和兩個妹妹都在笑,叫我“快來看圓圓頭念書”。她們把我為圓圓買的新書給圓圓念。圓圓立即把書倒過來,從頭念到底,一字不錯。
她們最初以為圓圓是聽熟了背的。后來大姊姊忽然明白了,圓圓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對面旁聽,她認的全是顛倒的字。那時圓圓整兩歲半。我爸爸不贊成太小的孩子識字,她識了顛倒的字,慢慢地自會忘記??墒谴蠼憬阏J為應當糾正,特地買了一匣方塊字教她。
我大姊最嚴,不許當著孩子的面稱贊孩子。但是她自己教圓圓,就把自己的戒律忘了。她叫我“來看圓圓頭識字”。她把四個方塊字嵌在一塊銅片上,叫聲“圓圓頭,來識字”。
圓圓已能很自在地行走,一個小人兒在地下走,顯得房間很大。她走路的姿態(tài)特像鍾書。她走過去聽大姨教了一遍,就走開了,并不重復讀一遍。大姐姐完全忘了自己的戒律,對我說:“她只看一眼就認識了,不用溫習,全記得?!?/p>
我二姐比大姐小四歲,媽媽教大姐方塊字,二姐坐在媽媽懷里,大姐識的字她全認得。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得知,急得怪媽媽胡鬧,把孩子都教笨了。媽媽說,沒教她,她自己認識的。爸爸看了圓圓識字,想是記起了他最寶貝的二姐。爸爸對我說:“‘過目不忘’是有的?!?/p>
抗日戰(zhàn)爭結束后,我家雇用一個小阿姨名阿菊。她媽媽也在上海幫傭,因換了人家,改了地址,特寫個明信片告訴女兒。我叫阿菊千萬別丟失明信片,丟了就找不到媽媽了。阿菊把明信片藏在枕頭底下,結果丟失了。她急得要哭,我?guī)退窇洸孛餍牌?。圓圓在旁靜靜地說:“我好像看見過,讓我想想。”
我們等她說出明信片在哪里,她卻背出一個地名來──相當長,什么路和什么路口,德馨里八號。我待信不信。姑妄聽之,照這個地址寄了信。圓圓記的果然一字不錯。她那時八歲多。我爸爸已去世,但我記起了他的話:“過目不忘是有的。”
所以爸爸對圓圓頭特別寵愛。我們姊妹兄弟,沒一個和爸爸一床睡過。以前爸爸的床還大得很呢。逃難上海期間,爸爸的床只比小床略寬。午睡時圓圓總和外公睡一床。爸爸珍藏一個用臺灣席子包成的小耳枕。那是媽媽自出心裁特為爸爸做的,中間有個窟窿放耳朵。爸爸把寶貝枕頭給圓圓枕著睡在腳頭。
我家有一部《童謠大觀》,四冊合訂一本(原是三姑母給我和弟弟妹妹各一冊)。不知怎么這本書會流到上海,大概是三姐姐帶來教她女兒的。當時這本書屬于小妹妹阿必。
我整天在“狗耕田”并做家庭教師。臨睡有閑暇就和大姐姐小妹妹教圓圓唱童謠。圓圓能背很多。我免得她脫漏字句,叫她用手指點著書背。書上的字相當大,圓圓的小嫩指頭一字字點著,恰好合適。沒想到她由此認了不少字。
大姐姐教圓圓識字,對她千依百順。圓圓不是識完一包再識一包,她要求拆開一包又拆一包,她自己從中挑出認識的字來。顛倒的字她都已經(jīng)顛倒過來了。她認識的字往往出乎大姐姐意料之外。一次她挑出一個“瞅”字,還拿了《童謠大觀》,翻出“嫂嫂出來瞅一瞅”,點著說:“就是這個‘瞅’”。
她翻書翻得很快,用兩個指頭摘著書頁,和鍾書翻書一個式樣。她什么時候學來的呀 鍾書在來德坊度假沒時間翻書,也無書可翻,只好讀讀字典。圓圓翻書像她爸爸,使我很驚奇也覺得很有趣。
辣斐德路錢家住的是沿街房子,后面有一大片同樣的樓房,住戶由弄堂出入。我大姊有個好友租居弄堂里的五號,房主是她表妹,就是由我父親幫打官司,承繼了一千畝良田的財主。她偶有事會來找我大姊。
一九四○年的暑假里,一個星期日下午,三姐也在爸爸這邊。爸爸和我們姐妹都在我們臥室里說著話。忽然來了一位怪客。她的打扮就和《圍城》里的鮑小姐一個模樣。
她比《圍城》電視劇里的鮑小姐個兒高,上身穿個胸罩,外加一個透明的蜜黃色蕾絲紗小坎肩,一條緊身三角褲,下面兩條健碩肥白的長腿,腳穿白涼鞋,露出十個鮮紅的腳趾甲,和嘴上涂的口紅是一個顏色,手里拿著一只寬邊大草帽。她就是那位大財主。
我爸爸看見這般怪模樣,忍著笑,虎著臉,立即抽身到自己屋里去了。阿必也忍不住要笑,跟腳也隨著爸爸過去。我陪大姐姐和三姐泡茶招待來客。我坐在桌子這面,客人坐在我對面,圓圓在旁玩。圓圓對這位客人大有興趣,搬過她的小凳子,放在客人座前,自己坐上小凳,面對客人,仰頭把客人仔細端詳。
這下子激得我三姐忍笑不住,毫不客氣地站起身就往我爸爸屋里逃。我只好裝作若無其事,過去把圓圓抱在懷里,回坐原處,陪著大姐姐待客。
客人走了,我們姐妹一起洗茶杯上的口紅印,倒碟子里帶有一圈口紅印的香煙頭(女傭星期日休假)。我們說“爸爸太不客氣了”。我也怪三姐不忍耐著點兒??墒俏覀兌夹Φ煤軜?,因為從沒見過這等打扮。我家人都愛笑。我們把那位怪客稱為“精赤人人”(無錫話,指赤條條一絲不掛的人)。
過不多久,我?guī)Я藞A圓到辣斐德路“做媳婦”去──就是帶些孝敬婆婆的東西,過去看望一下,和妯娌、小姑子說說話。錢家人正在談論當時沸沸揚揚的鄰居丑聞:“昨夜五號里少奶奶的丈夫捉奸,捉了一雙去,都捉走了?!?/p>
我知道五號的少奶奶是誰。我只聽著,沒說什么。我婆婆抱著她的寶貝孫子。他當時是錢家的“小皇帝”,很會鬧。阿圓比他大一歲,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聲不響。我坐了一會,告辭回來德坊。
我抱著圓圓出門,她要求下地走。我把她放下地,她對我說:“娘,五號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這個我知道。但是圓圓怎會知道呢 我問她怎么知道的。她還小,才三歲,不會解釋,只會使勁點頭說:“是的。是的?!睅资旰?,我舊事重提,問她怎么知道五號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她說:“我看見她攙著個女兒在弄堂口往里走。”
圓圓觀察細微,她歸納的結論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正確?!熬嗳巳恕贝_有個女兒,但是我從未見過她帶著女兒。鍾書喜歡“格物致知”。從前我們一同“探險”的時候,他常發(fā)揮“格物致知”的本領而有所發(fā)現(xiàn)。
圓圓搬個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細細端詳,大概也在“格物致知”,認出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帶著個女兒的人。我爸爸常說,圓圓頭一雙眼睛,什么都看見。但是她在錢家,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聲不響,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這年一九四○年秋杪,我弟弟在維也納醫(yī)科大學學成回國,圓圓又多了一個寵愛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里。
鍾書暑假前來信說,他暑假將回上海。我公公原先說,一年后和鍾書同回上海,可是他一年后并不想回上海。鍾書是和徐燕謀先生結伴同行的,但路途不通,走到半路又折回藍田。
我知道弟弟即將回家,鍾書不能再在來德坊度假,就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得一間房。圓圓將隨媽媽搬出外公家。外公和挨在身邊的圓圓說:“搬出去,沒有外公疼了。”圓圓聽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落下大滴大滴熱淚,把外公麻紗褲的膝蓋全浸透在熱淚里。
當時我不在場,據(jù)大姐姐說,不易落淚的爸爸,給圓圓頭哭得也落淚了。鍾書回家不成,我們搬出去住了一個月,就退了房子,重返來德坊。我們母女在我爸爸身邊又過了一年。我已記不清“精赤人人”到來德坊,是在我們搬出之前,還是搬回以后。大概是搬回之后。
圓圓識了許多字,我常為她買帶插圖的小兒書。她讀得很快,小書不經(jīng)讀,我特為她選挑長的故事。一次我買了一套三冊《苦兒流浪記》。圓圓才看了開頭,就傷心痛哭。我說這是故事,到結尾苦兒便不流浪了。我怎么說也沒用。她看到那三本書就痛哭,一大滴熱淚掉在凳上足有五分錢的鎳幣那么大。
她晚上盼媽媽跟她玩,看到我還要改大疊課卷(因為我兼任高三的英文教師),就含著一滴小眼淚,伸出個嫩拳頭,作勢打課卷。這已經(jīng)夠我心疼的?!犊鄡毫骼擞洝泛λ@么傷心痛哭,我覺得自己簡直在虐待她了。我只好把書藏過,為她另買新書。
我平??磿吹娇尚μ幉⒉恍?,看到可悲處也不哭。鍾書看到書上可笑處,就癡笑個不了,可是我沒見到他看書流淚。圓圓看書痛哭,該是像爸爸,不過她還是個軟心腸的小孩子呢。
多年后,她已是大學教授,卻來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原作者是誰,譯者是誰,苦兒的流浪如何結束等等,她大概一直關懷著這個苦兒。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lián)系我們刪除。紫鳶說:
名家散文的讀者大家早上好,我是你們的老朋友紫鳶,歲月匆匆,14年開茶館閑暇之余創(chuàng)辦這個號,一晃也有六七年了,感謝大家一路的陪伴和支持。
我的家鄉(xiāng)在福建武夷山,這里是國家5A級景區(qū),大紅袍的原產(chǎn)地,家里種茶制茶,在這里也想把自己家的好茶推薦給你們,希望你們喜歡。
【傾香大紅袍】武夷巖茶大紅袍禮盒裝
紫鳶茶館
158購買
直接點擊就可以查看詳情購買了,也歡迎各位讀者朋友們來武夷山旅游,請你們喝好茶(紫鳶微信:yf857013272)
更多好茶點這里
本文地址:http://www.mcys1996.com/scgf/113146.html.
聲明: 我們致力于保護作者版權,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無法核實真實出處,未能及時與作者取得聯(lián)系,或有版權異議的,請聯(lián)系管理員,我們會立即處理,本站部分文字與圖片資源來自于網(wǎng)絡,轉載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注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立即通知我們(管理員郵箱:douchuanxin@foxmail.com),情況屬實,我們會第一時間予以刪除,并同時向您表示歉意,謝謝!
下一篇: 再無來世,這一生請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