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隨之而去
木心
孩子的知識圈，應是該懂的懂
，不該懂的不懂，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兒時
不滿十歲
“就是這里啊 ” “是啰，我們到了
我問母親 : “是叫尼姑做道場啊 ”
母親說 : “不噢，這里的當家和尚是個大法師
“那，怎么住在庵里呢 睡獅庵
“大概，總是......搬過來的吧
我家素不佞佛
于是燈燭輝煌
當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鮮有趣
我天天吵著要回家，終于母親說 : “也快了
那日子就在眼前
“要跪多少辰光呢 ” “總要一支香煙工夫
還好
，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長的。我忽然一笑，那傳話的駝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麗牌的。接“疏頭”的難關捱過了
，似乎不到一支香煙工夫，進睡獅庵以來，我從不跪拜。所以捧著紅木盤屈膝在袈裟經(jīng)幡叢里，渾身發(fā)癢，心想，為了那些不認識的祖宗們，要我來受這個罪，真冤。然而我對站在右邊的和尚的吟誦發(fā)生了興趣。“......唉吉江省立桐桑縣清風鄉(xiāng)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噯啊唉押
，唉噯......”我又暗笑了
，原來那大大的黃紙折成的“疏頭”上， 竟寫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 是有關送“疏頭”的 還是有關收“疏頭”的 真的有陰間 陰間也有緯度嗎......因為胡思亂想“這疏頭上還有地址
沒想到圍著母親的那群姑媽舅媽姨媽們大事調(diào)侃 : “哎喲
“看來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廟里的總當家
?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母親笑道 : “這點原也該懂，省縣鄉(xiāng)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我又不想逞能，經(jīng)她們一說
，倒使我不服，除了省縣鄉(xiāng)，我還能分得清寺廟院殿觀宮庵呢。回家啰
！腳伕們挑的挑，掮的掮
，我跟著一群穿紅著綠珠光寶氣的女眷們走出山門時，回望了一眼——睡獅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 庵是小的啊，怎么有這樣大的庵呢 這些人都不問問。家庭教師是前清中舉的飽學鴻儒
，我卻是塊亂點頭的頑石，一味敷衍度日。背書，作對子，還混得過，私底下只想翻稗書。那時代，尤其是我家吧，“禁書” 的范圍之廣，連唐詩宋詞也不準上桌，說：“還早?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我怕作文章
，出來的題是“大勇與小勇論”，“蘇秦以連橫說秦惠王而秦王不納論”?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滿船的人興奮地等待解纜起篙
在家里
我又誦起：“雨過天青云開處
“對的
每次餐畢
“碗！” “什么 ”母親不知所云
母親素知凡是我想著什么東西
“回去可以買
“買不到
“ 怎么辦呢 ，再上去拿
杜鵑花
船里的吱吱喳喳漸息
鷓鴣在遠處一聲聲叫
是那年輕的船夫的嗓音——來啰......來啰......可是不見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條小徑
一陣搖晃
河面漸寬
人多船身吃水深
“有人會撈得的
，就是沉了，將來有人會撈起來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進艙來喝熱茶......這種事以后多著呢?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最后一句很輕很輕
，什么意思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可怕的預言
，我的一生中，確實多的是這種事，比越窯的盌，珍貴百倍千倍萬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脫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那時
，那浮氽的盌，隨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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