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走進(jìn)那家書店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
他當(dāng)時坐在輪椅上,在一排書架前面,聚精會神的看著一本書。那是六月里最熱的時候,那個時辰很多人龜縮在家里睡午覺,所以書店的人極少。店主坐著打盹,只聽見樹上的蟬噪,我悄悄的走進(jìn),像我這樣一個瘦小的身影,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而店主甚至沒有意識到有人走進(jìn)店里。
我像一個獵人,迅速的鎖定自己的目標(biāo)——那本我渴盼已久的《哈里.波特與魔法石》。我從第三排第三格小心的抽下它,假裝翻看著,然后背轉(zhuǎn)身將書塞進(jìn)我的褲腰里,將寬大的汗衫罩好。我瞟了一眼,他還在低頭看書,那位胖胖的四十多歲的店主頭歪靠在椅子上,嘴角流著口水,電風(fēng)扇在呼呼的轉(zhuǎn),外面的陽光白得刺眼……,一切都是平常的樣子。
我裝得若無其事,鎮(zhèn)定地朝門口走去。那個時候,如果有一個聽診器,你會聽到我的心跳像鼓聲一樣激烈。這是我第一次干這樣的事,我實在是太想要這本書了。爺爺?shù)腻X鎖在他的柜子里,那是他一毛一塊的攢下,是我們爺倆的油鹽錢、是爺爺命一樣的香煙錢。他是絕不會給我買一本無用的書,何況這書貴得很。我無法向他解釋,這些書對我就像煙對于他一樣重要。只要不是上課用的書,爺爺認(rèn)為都是無用的書,花錢買無用的書那是罪過。爺爺?shù)腻X都是苦出來的,我不忍心欺騙他,我也不怪他。
可這本書我實在想要!我曾經(jīng)在學(xué)校對面的書店里,看了這書幾頁,老板娘從我的手里奪下書,不滿的說,要買就買,不要看壞了我的新書。我的眼里剛剛呈現(xiàn)一個奇妙的世界,忽然那世界消失了。那幾天,我走到哪里都想著這本書,想得我上課老是走神,想得連王小毛也以為我生病了。
王小毛是我同桌。有一次,我看見他將一本書藏在褲腰里,帶出了書店,就是對面的那家。我當(dāng)時驚奇得眼都鼓起來,嚇得臉色煞白,可他卻不慌不忙的拉著我,笑嘻嘻的走出書店,那老板娘一點也沒懷疑。我不敢告訴老師這件事,王小毛不承認(rèn),我會說不清,別人也不會相信我。再說,失去了王小毛,我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雖然,他也算不上我的朋友,但總比沒有強。
我不會讓王小毛知道我要偷書。我特地轉(zhuǎn)到鎮(zhèn)子的東頭,這家書店離學(xué)校很遠(yuǎn)。一路上,那本書在我的眼前不斷晃悠,我走得很快,倒也沒什么劇烈的內(nèi)心掙扎。逮到了怎么辦 我沒有想那么遠(yuǎn),這本書我一定要得到!
我走過書架,第三排、第二排、第一排,店主還在睡;我走近他的輪椅,他的目光依然在書上,好像沉浸在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里。繞過輪椅,輕輕的從店主面前走過去,走出這道門,這本書就是我的了……
我萬萬想不到,我的最后一步是以一種猝不及防的畫面展現(xiàn)的。我太想著快點走出去,我太怕店主及時醒過來,我心里太虛了??傊诶@過他身后時,我的腳被輪椅的腳絆了一下,他嚇了一跳,輪椅快速的轉(zhuǎn)過來,撞在我的腿上,我一下子跌倒在光滑的地磚上。啪!那本厚厚的書從我的汗衫里掉落。
我一輩子也不愿意回憶那個場景。
睡眼惺忪的店主驚醒了。他擦去嘴邊的口水,看到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他在發(fā)怔:怎么啦 這個男孩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 接下來,他就看到了那本書——它躺在那兒,就像一個呈堂證據(jù)。他又看了看我,我好像一個心理崩潰的罪犯,所有的罪行都袒露在臉上,其實那個時候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他很快明白,我是一個可恥的竊書賊。
我被發(fā)怒的店主捉住一只胳膊,他問我是哪個學(xué)校哪個班級,問我家里的電話。我低著頭一聲不吭,他說再不說就送你去派出所。我嚇得哭起來,嘴里咿咿呀呀,同時比劃著手勢。店主愣住了,我趁機掙脫他的手,朝門口跑。他很快追上,將我的衣角一拽,我摔倒了,我的助聽器也從耳蝸里摔出來,滾到了一邊。
這一次,我是恐懼得大哭。我想我的助聽器一定摔壞了,五千多塊!我父母帶著弟弟在外,一年打工攢下的錢。爸爸會扒我的皮,爺爺也幫不了我,沒有它我怎么上學(xué)
我不是天生的聾啞,兩歲時我還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孩子。有一回,我生病很多天,赤腳醫(yī)生給我打了大量的慶大霉素,病好了,可是我的世界從此沒有了聲音。我媽說,誰也不能怪,只怪我的命苦。
七歲時我才有了這副助聽器,能夠聽到外面世界的聲音真好,尤其是我能夠和別人一樣上學(xué)了。雖然我說話發(fā)音不完整,還怪里怪氣,別的孩子老是取笑,我還是喜歡上學(xué),喜歡看書,在書里我有自己的朋友……
我的大哭變成抽泣。在一旁一直冷眼觀看的他,這個時候轉(zhuǎn)著輪椅過來了。他撿起助聽器,看了看,說還好沒摔壞,他讓我戴上試試,店主也緊張了,也說快試試。我試了,老天爺!它沒壞。店主也長吁了一口氣。他教訓(xùn)了我?guī)拙?,說你走吧。我懵了,不相信的看了看他,朝門外走去。
“等一下!”他在我身后說,我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見他手里拿著那本《哈里.波特與魔法石》。他付了錢,對我說,你推著我回去,這本書我送給你。
那個夏日的午后,我推著他的輪椅走在街上,我們默默的走著。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我送他回家,他完全可以自己回去。可我沒想那么多,只想著我可以得到那本書了。
那本書現(xiàn)在就靜靜躺在我的抽屜里,十幾年了,我一直帶著它。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后也沒有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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