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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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榮要回遠(yuǎn)方，她自己的家。

我不停地收到她的信息——

“我要打道回府了”

“我到機場了”

“我已經(jīng)上飛機了”

……

“我平安到家”

我能想象，她一直在回頭。每行一個站點，她總會回望一下，總覺得有一種東西在背后牽扯著，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牽扯得愈加疼痛。當(dāng)她終于落地在自己的城市，那一刻，那根牽扯斷了，那痛遁入了心底，接下來便是義無反顧地前行，拖著沉重的行李，走在沉沉的暮色里。

那牽扯著的，是父母渾濁的目光。

榮生長在南方，卻遠(yuǎn)嫁北地。為著孩子，她有自己的家要守。

我們都是這樣啊，年輕時為自己而活，為了所謂的愛或芝麻大的前程追逐到天涯海角。榮幽幽地說著，在一縷縷纏繞的煙霧里，她的眼神悠遠(yuǎn)，似乎在記憶里穿行。

八十七歲的父親眼巴巴地說，你能不能在家再呆幾天

七十多歲的母親默默地為她打點行裝，家里腌的咸豆角、屋后菜園的芋頭爪……，能想到的都裝了，可還是覺得什么重要的東西忘了。

榮在一旁，看著，大聲說笑著，說老媽，你當(dāng)我是去北方逃荒嗎 她不斷地將鼻腔里的發(fā)酸、眼底的液體淹沒在自己的笑聲里。

臨行前，她拍下母親的菜園、父親的花草，拍下房前屋后的樹，拍下老父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拍下母親的白發(fā)、粗糙的手……

能帶走的都在這里了！

父母從老屋里走出，臺階一級級的，緩慢地下。榮說，爸媽不要送了！回去吧！

所有的東西都裝上后備箱。父親說，走吧！車行了，父母的身影退后了。她不忍回頭，怕眼底的淚灑落。

車行轉(zhuǎn)彎處，她終于忍不住，再望一眼。母親攙著老父，蹣跚地跑著，追著車子，不停地?fù)]手，仿佛多揮一次，就能多一份平安。

那一瞬，她的眼淚奔涌而出。

想起這幾天，父親時而悄悄走到她身旁，摸摸她的手，又捏捏她的胳膊，像個孩子似的渴望親近又不好意思；而母親卻故作堅強，不說一句挽留，只是做各種各樣的菜——她記憶中好吃的，這幾天都吃遍了。

年初的時候，她對母親說，暑假我?guī)Ш⒆踊厝タ茨銈?。三月的清晨，沾滿露珠的香蒿在野地里搖曳，母親采下最嫩的枝頭，嚴(yán)嚴(yán)地包裹著，放進冰箱。八月的黃昏，她一走進家門，風(fēng)塵還未洗卻，她的面前一盤蒿子餅。

那童年的味道?。∧切┥倌甑挠洃?！

那一次遠(yuǎn)離，心里的堅硬哦，二十年后化作斷線的淚水。

（二）

老屋該修了！文一邊抽著煙，一邊在琢磨。

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在老屋里獨坐著，沒有了父親的家，母親一下子覺得空蕩，從廚房走到堂屋，又從堂屋走回廚房。堂屋里的舊藤椅還在，可沒有坐著父親。母親將那一杯涼了的茶端到廚房，又從廚房端來兩個菜碟，擺了兩雙筷子。望著空空的位子，母親發(fā)了好一會楞，然后又將碗筷收起，朝廚房慢慢地走。

老頭子再也不會催促自己了。

年輕時自己是多么麻利??！五個孩子要吃飯，慢了，他們該餓了；田里的活計快做，遲了，收成會減的；夜里衣服要縫補，破了，孩子難看?。欢e多做鞋吧，少了，娃的腳丫子又露出來了……

在這日復(fù)一日的“麻利”中，皺紋從額頭爬行，圓潤的臉干枯了，那一頭烏絲漸漸地灰白、銀白。

大兒成家那一天，老頭子多么高興啊！那么儉省的男人也大方起來，全村的老幼都吃了喜酒；二兒考學(xué)越來越遠(yuǎn)，他爹一次次借錢送給他，從來不說開口求人的難處，可是我知道啊；女兒們一個接一個出嫁，村里人都夸咱的嫁妝，那是我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那是他爹一雙手從土里刨出來的……

孩子們像麻雀一樣，一個個飛走了。

這屋子怎么這么空啊

老頭子，你的腰什么時候駝成這樣了

這日子怎么過得這樣慢咧

日歷撕了嗎 過年孩子們都回來嗎

老屋里，父親和母親坐在桌邊，一碗豇豆、一碟辣椒，黃昏的光停駐在窗欞上。

重病的父親走了，服侍父親的母親閑下來。從廚房到堂屋，又從堂屋到廚房，一遍遍走著。

年后，連哄帶勸，文將母親帶到遠(yuǎn)方的城市。在自己的家里，妻子總笑嘻嘻地說話，女兒在奶奶身邊撒嬌，母親的心安定下來，不再擔(dān)心給兒子帶來麻煩。

有一天閑聊，我問文，你還失眠嗎 他說，不了。母親來了，停了他的鬧鐘，熬夜時，母親走到書房，示意他趕緊睡。清晨，早起的母親輕手輕腳，想讓兒子多睡一會。他說，我現(xiàn)在每天能看見朝陽，夜里睡得特別地香。

回到北國的榮又發(fā)來信息，她說，本以為回家能聊解思念，卻原來帶回了更多的思念。我回復(fù)——你比我幸福，還有父母讓你念和想！

文有時候抱怨生活的勞累，我咕噥一句，你回家能看到母親。他眼里便露出孩子般的光。

而我的思念，十年前就已經(jīng)衰老。父母在，此身尚有出處；如今我，人生只有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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