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相之——淤小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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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離還是不離

淤小嫻坐在客廳寬大的沙發(fā)里，抱著雙腿，頭低垂著，瘦小的身子一動不動。她身上那件很舊的睡衣在嶄新的沙發(fā)映襯下，顯得刺目。此時，她陷入了沉思。

我第一次見淤小嫻，是在辦公室里。她從另一個學校調(diào)來，安排代我班的數(shù)學。她來向我這個班主任要學生名單。

我叫淤小嫻，淤泥的“淤”?！晕医榻B。

這個姓很少見，這么介紹自己有意思。我笑了，淤老師你好！原來你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淤”??！

她也笑了，笑得很拘謹，但能看出她眼底的喜悅。

她真是一位很優(yōu)秀的老師。課教得好，專業(yè)知識沒說的；她敬業(yè)，教書對于很多人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職業(yè)，但她卻當作事業(yè)來做。課下，她的身邊總是圍著學生，有問數(shù)學題的，有談心的，有的學生純粹就是喜歡湊在她身邊。我真的很好奇，這位嬌小、貌不驚人的老師是怎樣征服了這些青春叛逆的孩子

一般來說，只有班主任才能懾服這些學生。而對于其余的授課教師，學生是可以“怠慢”的。這幾乎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有點像目前的政治生態(tài)——總是一把手在掌控?？墒怯辛擞傩?，我這個“一把手”的權威就不太重要了，少了發(fā)號施令，無須事必躬親，我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

這真是一位好搭檔。別的老師總是習慣于將師生之間的矛盾提交給班主任解決，而她一聲不響的代做了許多班主任的工作。說實在的，沒有對這份職業(yè)的熱愛，沒有對學生的耐心，誰也不會投入如此多的精力。

我覺得，她是個好班主任的人選。等這屆畢業(yè)了，一定推薦她。

淤小嫻其實在原來的學校，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班主任。她的調(diào)離，還有一番周折，原校的校長不放，在教辦室發(fā)火了，說挖他的骨干拆了他的臺。后來做了工作，才放行。

[二]

她依然在沉思之中。

為了這個家，我放棄自己的事業(yè)基礎，到這里重新打江山。以前離家近，母親還能替我照看孩子?？傻搅诉@里，唉……，淤小嫻悶悶的想著。

她和丈夫鐘偉經(jīng)同學介紹認識。都在一個縣教書，但不在一個鎮(zhèn)，他教的是高中，而她是初中。其實兩地分居，女方帶著孩子更困難，他們想過很多方法，想要調(diào)動到一起，可是教育部門調(diào)動實在是太難。后來，他們也就順應了這種分居生活，周末才能在一起。鐘偉也是班主任，早晚要站班，平時各忙各的，孩子寄放在外婆家。

一家三口三個地方，家不像個家，淤小嫻不是沒有想過。只是現(xiàn)在教師的壓力太大，尤其是青年教師，沒有一個好的職業(yè)發(fā)展無法立足。學生不服你，家長投訴你，班主任不聘你，學校約談你，這層層緊箍咒念得你心里慌慌的。更何況淤小嫻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是準備在職業(yè)上好好干，人總得有點價值吧，她想。

當初選擇鐘偉，淤小嫻權衡過利弊。學理科的女生思維要縝密一些，更何況她不是一個風花雪月的人。她對婚姻的看法很現(xiàn)實，兩個人能夠互相理解、把日子過下去就行。第一次見鐘偉，他說話不多，但不是木訥。外貌很平常，既不好看也不難看，個子中等，總之就是那種芝麻掉進灰堆里——找不著。淤小嫻要的就是這種，婚姻更多的講究外在條件的搭配，自己也是芝麻，她不會像有的女孩，明明是丑小鴨卻自視為白天鵝。她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外表條件，能夠找一個比鐘偉好看一些的男人，但男人嘛，也會在心里盤算對方的條件。

當她告訴他，自己有過一段戀情，而且是準備結婚的那種。她用的強調(diào)語氣足以使他明白，她想看看鐘偉的反應，他沒有猶豫，說他不在乎，誰沒有自己的戀愛經(jīng)歷。淤小嫻很感動，決定和他交往下去。說實在的，男人一般很在乎那個作為妻子的女人是否處女，在他們看來，處女意味著貞潔，意味著男性的尊嚴。至于他們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貞潔之說。不過這個男人能夠這樣想，她覺得他們之間有了理解的基礎。

[三]

淤小嫻第一次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是在孩子兩歲時。

兒子發(fā)燒不退，需要住院觀察。她打電話告訴他請幾天假和她一起去縣醫(yī)院。他當即就說自己很忙，抽不開身，讓他媽媽來幫忙照看。淤小嫻很不高興，但也沒說什么，都是教師，誰也不會真的忙到抽不了身，難道工作比兒子更重要 孩子住了四天醫(yī)院，他來看望了一次，就匆匆離開了。

星期六出院，她帶著兒子和婆婆一起來到他的單身宿舍。隔壁的吳老師開玩笑說，鐘老師夠無私的，自己的兒子病了不照顧，卻去照顧生病的學生。淤小嫻一愣，鐘偉可沒告訴自己這事，他說有個老師生病了，讓他代課，所以脫不開身。什么樣的學生，男生還是女生，需要他照顧 學生家長呢 鐘偉有些尷尬，解釋說，那個女生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在學生宿舍病倒了，作為班主任，他送她去鎮(zhèn)醫(yī)院看病住院，看她可憐就照顧了幾天。

這個解釋很合理，但是淤小嫻的心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鐘偉沒有說實話。她的心里開始不踏實，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于是，她又托人找門路調(diào)動工作，以往舍不得花的錢也不在乎了，雖然砸進了不少冤枉錢，一年后，她總算調(diào)進我們這所初中，和丈夫在同一個鎮(zhèn)，一家人團聚，淤小嫻松了一口氣。

日子過得倒也平靜。白天各自上班，孩子托給別人照看，淤小嫻除了工作還要做大部分家務，買菜做飯洗衣，鐘偉負責接送孩子、打掃家里衛(wèi)生。她忙得團團轉，卻感到充實，覺得這是真正的家。晚上，看著身邊酣睡的丈夫、熟睡中的兒子，淤小嫻對忙碌而單調(diào)的明天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四]

前年是淤小嫻最有成就感的一年。她被評為縣級“優(yōu)秀班主任”。還有更重要的，用兩人的住房公積金貸款買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每月還貸三千，這個壓力有點大，鐘偉有些猶豫，是她拍板買下，不久房子就漲價。淤小嫻為自己的果斷出擊頗為自得，對鐘偉說，看！幸虧我眼光遠，一下子省了二十萬，就我們這點工資，能跟上房價飛漲 你呀，慶幸找了一個聰明能干的老婆吧！

鐘偉在淤小嫻面前話不多，但在課堂上他的侃侃而談和親和力很受學生歡迎。他心里對淤小嫻的自得是輕視的，但表面上總得奉承幾句。說實在的，對這個家她出的力比他大，說幾句好聽的話讓她高興，她才有動力，才不會絮叨，就像鼓勵學生一樣，更何況他鼓勵的這個女人確實很能干，自己樂得自在。鐘偉心里的算盤打得很精刮。

鐘偉輕視淤小嫻，還有一個深層的原因，就是她不是處女。她的坦誠并沒有得到他真正的諒解，他過不了心里的那個坎。當初，他連續(xù)被三個女子看不上眼之后，見到了淤小嫻，對方的相貌、文憑和工作這些外在條件加在一起，使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就在他并不抱希望時，事情有了轉機，原來她已不是白璧無瑕。他忽然一陣竊喜，覺得這個缺憾恰好彌補了自身條件分量的不足，于是毫不猶豫的表示了男人的大度。

有時候，他在心里不自覺的將淤小嫻與李敏對比。李敏就是那個他當初照顧過的生病的學生。淤小嫻是獨立的、現(xiàn)實的，而漂亮的李敏依賴他、崇拜他、愛慕他，就男人的本性而言，征服欲是從父系社會開始就積淀在血液里——不斷征服新的目標、更優(yōu)秀的目標，有時候更優(yōu)秀僅僅就是更年輕、更漂亮甚至是更能愉悅男人脆弱的心靈。

換句話說，男人一旦有了新的目標，他會有無數(shù)個理由說服自己。至于外部因素的制約，是其次要考慮的，男人其實很現(xiàn)實，他很理智的判斷自己所處的社會位置和處境，然后作出最有利自己的決定。而在這方面，女人就幼稚得多，沒有投入感情時，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對男人的條件很苛刻，一旦進入情境，沒有幾個還能保持理智。所以，有的女人在婚前力求許多物質保障，可能是為了減少后期的風險，至少那些浪費不起金錢的男人是顧忌的。

在鐘偉看來，李敏更有投資價值。唯一的一點，她還是學生。所以，他只是關心照顧她，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愛慕，兩個人心照不宣。他想，等她畢業(yè)，形勢對比明朗之后再作決定。

[五]

淤小嫻現(xiàn)在最后悔的是，不該生二胎。

鐘偉是單丁，有個姐姐。婆婆一直希望能有兩個孫子，最好是男女雙全。二胎政策一下來，婆婆就上門做工作，淤小嫻心動了，她也覺得一個孩子太孤單，想要一個女孩?？社妭ゲ煌猓f孩子太貴養(yǎng)不起，也沒有時間精力再養(yǎng)一個。她的心動被他理性的一番駁斥壓下去，也就打消這個念頭?？梢馔鈪s出現(xiàn)了。

淤小嫻意外懷孕。他們一直很小心的采取避孕措施，所以她沒有在意月經(jīng)的推遲，以為是偶然的月經(jīng)不規(guī)律，等到她意識到不對勁，醫(yī)生告訴她藥物流產(chǎn)不行了，只有人流。婆婆得知后，堅決要求生下來，鐘偉堅持不要，母子倆吵得很厲害。這個時候淤小嫻心里想，這也許是老天送給她的意外驚喜吧！于是和婆婆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理會丈夫的氣悶，懷胎十月利落地產(chǎn)下第二個兒子。

誰想到，這個意外沒有驚喜，卻間接地引出另一個意外。在她照顧二寶這一年里，鐘偉總說忙難得顧家，她疑惑，幾年前那種不踏實的感覺又開始襲來。有一天他的手機落家里了，她試了好幾次解鎖，后來用婆婆的生日解開了手機密碼，帶著探究的心理看他的微信聊天記錄。

淤小嫻其次后悔的就是，不該貿(mào)然揭開真相，至少冷靜下來思考好對策?？僧敃r的她，頭腦一片混亂，欺騙、屈辱、憤怒，各種情緒將她包裹得透不過氣，只想用一把尖刀刺破這一切。

她沒料到鐘偉很鎮(zhèn)靜，沒有那種慌亂和羞愧，似乎他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的到來。他冷靜地敘說了他和李敏的“愛情”。有一剎那，淤小嫻恍惚覺得他在敘說別人的故事，她的心被他一刀一刀捅了許多個窟窿，屈辱和憤怒一點點的從那些窟窿里像血一樣流掉，她的感覺和思想一起麻木了。

她終于冷靜下來，思考自己的處境。鐘偉早做好離婚的準備，一副你愛咋咋辦的神氣。今天這個攤牌的場面，他在腦海里已經(jīng)預演過很多次，和李敏的交往可以公開了，她不再是學生，他嶄新的生活就要開始。這年頭離婚不算什么，大兒子已經(jīng)七歲，交給自己的父母撫養(yǎng)，小的給淤小嫻，這樣公平合理，也省了為撫養(yǎng)費糾纏……

一旦撕去了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婚姻就變成了一張死氣沉沉的紙片，而離婚理所當然成為一場博弈。淤小嫻恢復了理科人的思維，她的第一個念頭是離婚。接著，她排列出離婚方案：1、兩個孩子和財產(chǎn)都要，鐘偉凈身出戶。2、各要一個孩子，財產(chǎn)平分。3、放棄兩個孩子的撫養(yǎng)權，財產(chǎn)平分。說實在的，除了新買的房子，他們真沒有多少財產(chǎn)，房子還要還貸。第一個方案貌似解恨，其實對她最不利；而第三個方案能讓她解恨，也對她最有利?？墒嵌氝€小，大寶也離不開自己，她左思右想，頭疼得快炸開，也沒有一個兩全的方法。

她開始動搖了。離還是不離 她又一次權衡利弊。

[六]

淤小嫻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很多年了，那些灰暗的記憶似乎消失，卻不想它一直潛藏在心底，現(xiàn)在一齊浮現(xiàn)在眼前。怒氣沖沖的父親摔著家里的東西，怯弱的母親在角落里哭哭啼啼，她是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中度過了童年和少年，一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后來就麻木習慣了。那時，她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蠢鲜浅臣?，長大后她才知道。父親想要離婚，而母親寧死也不愿意離。

被母親拖了十幾年的父親，終于還是和母親湊合著走到了老年，給了她和姐姐一個完整的家。她一直瞧不起母親，覺得她太懦弱，犧牲自己的尊嚴來委曲求全，她覺得沒骨氣?，F(xiàn)在，她忽然理解了母親。當年母親面對著她和姐姐，就像她現(xiàn)在面對著大寶二寶，無法割舍的痛??！

有時候，孩子不是婚姻的粘合劑，而是離婚承受不了的痛，尤其對于女人。

她又想起自己的初戀。他們倆是高中同學，在大學里戀愛，她汲取母親的教訓，找一個知根知底的聽話的男友。她以為，結婚是他們理所當然的歸宿，他沒有理由不和她結婚?？蛇@個男人，卻在他們談婚論嫁的時候，考研溜之大吉。淤小嫻很有自尊，她沒有求他，甚至沒有問一下原因。她情緒低落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得出自己的結論：愛情是易碎品，打碎了再拾沒有價值了；但是她必須有婚姻，條件的搭配也罷，世俗的需要也罷，大多數(shù)女子走的路她也不可能例外。

可婚姻究竟是什么 一面昭示自己主權的旗幟 她應該捍衛(wèi)自己的主權嗎

既然鐘偉決定撤下這面旗幟，她還有什么理由捍衛(wèi)呢 她忽然憎恨起自己，恨自己的被動、毫無反擊能力。是的，我要反擊！憑什么，他的背叛讓我來買單 收拾這個爛攤子應該是他的事。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

接下來，她提出離婚條件：兩個孩子由鐘偉撫養(yǎng)，房子歸她所有。鐘偉當然不會同意，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還拖著兩個孩子，李敏肯定不會答應，即便她答應，他也承受不住這樣的生活重擔。鐘偉軟硬兼施，想要淤小嫻接受第二種方案，可她絲毫不退步。鐘偉以退為進，說不離婚了。他心里盤算，淤小嫻這樣自尊心強的女人，不可能委曲求全，只要她執(zhí)意離，最終會接受他的方案。

到這個時候，他們不再爭吵，只有冷漠；看不見針鋒相對，卻在進行一場心理拉鋸戰(zhàn)。淤小嫻好像大徹大悟，已經(jīng)不再糾結離還是不離了。她想，若答應她的條件，離婚后的鐘偉將面對焦頭爛額的生活，達到她解恨的目的；若他不離，孩子至少有個完整的家，那個覬覦她位置的女人也沒了指望，拖上幾年，等孩子大一些，那女人肯定不愿意等……

她這樣想著，有一種報復的快感。至于尊嚴，她說服自己這是必要的犧牲。對于婚姻，她已經(jīng)喪失信心，再結婚也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既然如此，那就在這個火坑里多呆一段時間，修煉還是焚毀，誰知道結局

半年之后，這場拉鋸戰(zhàn)接近尾聲。這個家庭像無數(shù)個中國家庭一樣，維持著它的完整和表面的平靜。就像一顆石子投入湖心，激起的水花又消失在水里，掩蓋了所有的痕跡。

淤小嫻辭去了班主任工作。我在辦公室里幾乎見不到她，上完課她就消失了蹤影，以前那個微笑的熱衷于教學的淤小嫻消失了，一個包裹得像粽子一樣的淤小嫻幽靈一般，偶爾的從我的眼前掠過，在她的眼里除了冷漠，看不出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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