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天氣的原因,還是別的什么,反正這段時間郝建覺得特沒意思。
要說這個春天,真特么的有點不正常!天氣像過山車,昨天還是陽光燦爛,蹭!蹭!蹭!到了28度,熱得你穿著襯衫還得擼起袖子,今兒個又唰地跌到了12度,冷風刮得你直打顫。郝建翻出了他那件棉襖,正準備穿上,老婆說,現(xiàn)在這個天,哪有穿棉襖的 一個大男人,哪有那么嬌貴郝建想,這跟男人有什么關系 憑什么男人就該凍著 再說,我他媽的還算男人嗎 我早忘了!
郝建陰著臉。老婆拿來一件夾克,甩給他:穿這個!棉襖我擦干凈了,準備收起來。郝建一聲不響地穿上夾克,又戴上圍巾。上班的路上,他還是覺得冷,那輛電驢子喘著氣爬坡的時候,突然顫抖了一下,接著就咽氣了。郝建用力推著,路上均勻地布滿了坑,每過一個坑,電驢子就哆嗦一下。郝建的屁股伸得老遠,用力推著,還有好一段路。
他媽的! 這能叫路嗎
撤并,集中!鄉(xiāng)里先是中學沒了,接著小學也沒了,一個勁地往集鎮(zhèn)擠。擠得鎮(zhèn)上的中學不停地擴建,越建越漂亮,從一所變成了兩所。鄉(xiāng)村里的父母只有在鎮(zhèn)上買房子或者租一間房子陪讀。這陪讀的多是家里的老人,算是廢物利用吧。父母還得去城市里打工掙錢,這年頭誰還指望著從田地里發(fā)財 讓老人種幾畝田糊點口糧,壯勞力在家種田那是不務正業(yè)。
郝建的班上就有一多半學生是這樣的家庭。開家長會,白頭發(fā)的比黑頭發(fā)的多,女人比男人多。
前幾年,有學生出現(xiàn)問題通知家長來溝通,郝建最怕老奶奶們。一個問題被她們翻來覆去地問,郝建只好一遍遍地解釋。老年女人的絮叨還是其次,最受不了的是她們臨走時求菩薩一般的虔誠:老師,我說的話孩子不聽呀!老師說的話他不敢不聽。你就當是多養(yǎng)了一個孩子,幫我管緊點,求求老師了……
郝建想,本指望家長來協(xié)助解決問題,反而攬上更多的問題。養(yǎng)孩子的不管,扔給帶孩子的;帶孩子的管不了,推給教孩子的。你們每家一個都不管,難不成我還要養(yǎng)五十多娃 我養(yǎng)得過來嗎,我
那以后,老郝就盡量不通知家長來學校。寧可自己苦口婆心一點,三番五次的找學生談心,效果究竟多少,老郝不是很自信。我盡我的心,聽不聽是他的事。他總是一次次說服自己。老郝不是個話多的人,可是這幾年他發(fā)現(xiàn)自個絮叨了許多。同一個話題常常在班上說了好幾遍,惹得學生們奇怪地看著他。他才陡然想起,已經說過了!于是趕緊找個理由,自圓其說,生怕學生看出他的老底。郝建有些悲哀,這人老,先是從記憶力衰老啊!
這幾年,有家長來辦公室,常常是懷里抱著二寶的女人,探頭問:郝老師是在這個辦公室嗎 老郝的頭就木了:沒指望了!有了二寶,大寶廢了。情況往往就是老郝估計的那樣:孩子爹在外打工,管不了家里。孩子娘要照顧更小的孩子,老大成了編外人員。
對這些家庭的編外人員,老郝也不知道咋辦。母親的哭哭啼啼和絮叨、老師老生常談地講道理、三不管的真空狀態(tài),老大們的叛逆和厭學情緒恣意生長。有的家長對孩子棍棒相加,這孩子會把賬算到老師頭上。老郝不止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老郝現(xiàn)在基本上不通知家長來學校,解決不了的還是解決不了。實在不行,他就在電話里說一下。班級倒是有個微信群,家庭作業(yè)、考試成績什么的,老郝在群里發(fā)。后來上面三令五申:要減負!成績不準排名次!老郝就不發(fā)了。不排名次是指學生,老師還是要排名次的。每次考試,各班的平均分、良好率、優(yōu)秀率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面兩位數(shù),老郝看一眼就罷:反正不墊底就行!
郝建聽說,開長途的司機越老開車越膽小。他現(xiàn)在明白了,教書的也是如此!他上班兩年后,正好和自己以前的班主任袁老師搭班。他有點惶恐,老袁可是個厲害的老班,學生沒有不怵他的,自己當學生那會兒,就領教過他的戒尺和責罵。
可是,老袁成了袁老就不一樣了。笑呵呵的一老頭,不打也不罵人,班上雞飛狗跳,他也能忍。倒是郝建氣血不順,狠狠教訓了那一班刺兒頭,鎮(zhèn)住了他們。從那以后,郝建就代行了班主任之權,袁老頭偶爾顧問一下。他當時不理解,心里想,這老頭真是倒退了,虧了一世英名!
現(xiàn)在想起來,郝建覺得老頭是明智的。
現(xiàn)而今,官員們有一個詞叫“平穩(wěn)著陸”。老郝不知道官員們是如何平穩(wěn)著陸的,反正他自己的原則是:盡量少生氣,生氣了不發(fā)火;一定不罵人,心里罵或者罵自己是可以的;堅決不產生肢體沖突,遇到挑釁先退一步。
和老郝一個辦公室的老計對桀驁不馴的學生,很有一套。他笑瞇瞇的,時不時地拍著學生的肩膀,很哥們的樣子。批評他們之前,總是先表揚一大堆優(yōu)點,然后像是突然想起,順便批評了一下。學生一般很受用,即便有想法,也不好發(fā)作。老郝搞不來這個,倒不是覺得有多高深,是老郝的性格不兼容。他那張馬臉,這些年好像固化了,太生動的表情承受不起。
老郝堅持自己的套路。一本正經地談著,學生一本正經地聽著。談心還是有作用的,一次不行兩次,多找?guī)状味嗾剮状危淮虿涣R的也能解決一些問題。有時候他想,究竟是學生感動于他說的道理呢 還是同情這個絮絮叨叨的有些駝背的老頭
管它呢!有作用就行。再絮叨個幾年,就退休了。唉,就是精力不行啦!
老郝好不容易將電驢子推上了坡頂,已經是一身汗。
這條路幾年前就打算修。鎮(zhèn)上的小學裝不下了,一位管教育的領導突發(fā)奇想,將兩所中學合并,騰出一所給小學救急。老郝從原來的老學校搬到這里,每天上下坡,這路就跟篩子網(wǎng)似的,坑你沒商量!剛開始路雖然坑坑洼洼的,電瓶車還是能找到路線突圍。
終于,上面撥了一筆款修路。
修路是從毀路開始的,機器像老鷹的嘴一樣,將左邊的路面啄成一個個坑。老郝想著,嗯,修路是好事,不方便是短期的??烧l知道,這路老也不見修,從暑假到國慶節(jié),過了寒假又過了年,還是不見動靜。春暖了,上面來人檢查,下面說就修就修!于是右半邊路又被毀成一個個坑。上面人走了,又過了很長時間,還是沒動靜。老郝的電驢子可憐啊,每天在這一個個坑上像是玩雜技,本來身子骨就老了不結實了,這幾個月折騰,這老家伙和老郝一樣,吭哧吭哧的。
早該換了,唉!
打了好幾次報告,家里的財務總監(jiān)不批。說,等路修好再買,不然新的也顛壞了。老郝想想也是,我這老胳膊老腿顛不壞,實在不行就走吧!雖然路挺遠,起早一點。早八點前趕到,有課沒課,也要刷臉。
老郝一想起這個刷臉,就沮喪。
好不容易把車推到了學校大門口,老郝支好車。進了值班室,站在幾個教師后面。一個個低著頭,把臉湊在簽到機的屏幕前,盡量讓眼睛在那個小小的長方形框子里固定,然后是文字提醒:正在鑒別……幾秒鐘之后,機器綠燈一亮,“謝謝!”老郝心里罵,鬼才要你謝謝!
郝建站在機器前,他那張皺巴巴的馬臉顯現(xiàn)。那天采集頭像時,老郝的心情一定很差,這頭像就這么定格下來,現(xiàn)在每天都和老郝見面四次,時時提醒郝建,你這張馬臉是多么的讓人倒胃口!
老郝面無表情地聽完那聲“謝謝”,走出值班室,甚至連看門的老王對他笑也沒注意,就推起車子朝不遠處的修車鋪走。
修車的老李看見他又來了,打趣道:你這老婆早該換了!老郝有點迷糊,沒聽懂他這話的意思,“換什么 ”老李說,車子好比男人的老婆。老郝懂了,他是嫌棄自己這破車,修都懶得修了。老郝說,你給我鼓搗一下,讓我開回去就行。老李瞥了他一眼,就這車 開回去還留著 你送給我,我都嫌礙事。
老郝說,我倒是想換呢!可是,要換這個老婆,那個老婆不干。老李一臉壞笑:那就連那個老婆一起換了!老郝心里想,他媽的!說得輕巧,她不換我就不錯了。
郝建想起老婆常說的那句,“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她吃的是自己的,穿的是自己的,她替老郝家養(yǎng)了娃,她替老郝精打細算撐持著家,她沒沾過郝建的光……老婆歷數(shù)這些時,郝建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坑害了一個良家婦女。
今天上午,老郝沒課。這么冷的天,他真不想來。在家里靜靜地看書,是老郝最享受的時刻。辦公室里十個教師辦公,時間被鈴聲截成一段一段的,來來往往的學生穿梭,喧囂的人聲充斥著耳鼓。捱到上課了,周圍安靜下來,幾個女教師一邊改作業(yè),一邊拉家常。老郝不想聽,可那些閑話他一句沒落下,全聽進去了。他想想,還是改作業(yè)吧!可是作業(yè)總有改完的時候。備課 教了幾十年,教材太熟悉。老郝沒什么鉆研的勁頭。他聽過一個名師的示范課,確實好??墒?,要是真這么上課的話,學生未必考到分數(shù)。老郝想。
老郝還是小郝的時候,也是有情懷的。老郝現(xiàn)在看當初的小郝,折騰得可歡呢。干個班主任,像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不過現(xiàn)在的聯(lián)合國秘書長比班主任的權大不了多少,老郝想),什么事都管,那叫一個熱血沸騰!
從什么時候起,我不愛折騰了呢
老郝還真不記得。沒有確切的標志性時間點,好像就是順理成章的,那個小郝和今天的老郝無縫銜接。
仔細回想,郝建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個盒子一點點裝進去的。
他想起小時候看父親砌土坯。一個長方形的框子擺在那兒,將和好的泥巴倒進去,擠壓、抹平,再擠壓、再抹平,一次次的,父親不厭其煩地將那土坯整理得四方四正,才將模子取下。
從此,那就是一塊完好的成品——規(guī)整,堅硬,定形。
人活著,誰不得被一個個框子套著
就說這考勤吧,先是在考勤表上簽到,還能有點貓膩。時不時地遲到早退,也還能忍受。可是,這考勤改成機器了,每天四次刷臉,讓人無法忍受。無法忍受也不是不能忍受,慢慢地,大家也習慣了。——框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的不能變,只有活的改變。
這些年來,這些框子,有形的或無形的,郝建都只能配合它們,把自己裝進去。畢竟,一個規(guī)整的產品才能檢驗合格。
總有一天,自個還是要被裝進另一個盒子里,埋在地下。然后,自己又被裝進另一個框子里,掛在墻上?!松蟮秩绱?。無處可逃!
這么想著,郝建覺得刷臉真是個好主意。真絕!誰他媽的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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